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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决定当然令她的父母不安极了。他们交替着和她谈话,给她讲继续念书的重要性。她已经长成一个冷漠矜傲的大女孩——这也许就是她最早体现出来的女作家气质。她抬起自己那双奇特的大眼睛看着他们,冷漠得好像从此再也不认识他们了。十八岁这一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自己的小说集子,这其中有很多她父母的帮助,因为他们都希望这本书能够给女孩一些底气,让她稳固下来,——她刚刚升入大学,至少应该把它念完。小说集子的确是她一度的精神支柱,她为它的每一个细节而忙碌——封面的颜色,插在中间的淡水粉画彩页,她放进书里的照片,书的开本,所有纸张……几个月之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蓝色,有她喜欢的向日葵。她不曾想,这本书后来带给了她那么多的东西。好像就在忽然间,她变得有名气,许许多多年轻人给他写信,并在各种场合说,他们喜欢她的文字。出名并没有令她变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相反的,她竟然变得很恐慌。因为她很珍惜他们对她的喜爱,越是珍惜她就越害怕失去,她想要抓住那些他们给予的爱,可是她恍恍地发现,根本无法抓住,除了她一直写,并且越来越好。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没日没夜地写,但是她好像忽然失去了表述的能力。她写出来的永远是只言片语的碎片,她讲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她的小说里的人物开始变得神经质,思维混乱,不断地毫无缘由地做出错误的选择。那年寒假她一直躲在小房间里,变成了一个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姑娘,她把两只手放在两腿之间拼命地撮,因为她就要冻僵了。她终于知道,在这里,她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她必须离开。她看着窗外,轻轻地说:就等春天来到吧。
她是在5月离开的。此前毫无征召。她照旧一副闲散的模样出现在大学校园里,上很少的课,此外的时间就躲在学校外面一间物美价廉的小咖啡座发呆或者涂鸦。她的父母常来看她,因为大学就在她一直生活的城市。他们给她带来她喜欢的水果以及小曲奇点心,还把一些剪下来的报纸给她看,都是在介绍她以及她的书,评价她的小说的——勿庸置疑,她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得到更加广阔的人群的认可。可是她是女作家了吗?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满足而欣慰的父母亲,她想告诉他们,她感到危机四伏,因为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没有什么是能够紧紧抓在手中的。那段日子里她没买什么新衣服,只是把旧的拿出来晾晒,裙子飘在北方又高又炽烈的太阳底下的时候,她眯起眼睛抬头看,像是神秘的飞毯,嗖的一下就去了别处,她想。忽然有一天,她就不见了。她背走了一个大背包,衣服,日用品和她没有写完的一叠叠书稿。这事情是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的,因为她常常不见踪影,室友会以为她回自己家去了。最终他们知道,她走了。但是已经过去了好多天,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绝对不是一个要走还会留一张煽情字条的人。写字台上空空如也,一个她写的字,都没有。
3)她去了江南,因为她有些喜欢慢腾腾的空气和小雨。她希望周围的一切都慢下来,和她少些矛盾,别惊扰她,让她可以像是生活在一个像微微摇摆的小船那么悠缓的世界。
她从小旅店住下之后,就想到街上逛逛。她没有撑伞,雨有点迷住了眼睛,她就顺着一个方向一径地走。小路曲折,她就见到拐弯就拐。不看门牌,不看街名,不认方向。她就这样走到了他所在的小弄堂。她觉得这一段的小屋子尤其破,红砖还露在外面,这在江南是不
多见的。后来她看到了那块招牌。雨水把粗麻糙缠的字都弄散了,她勉强能认出上面的字是三卓。她其实没有把它想成一个照相的地方,她觉得或者这应该是个小小的茶社,里面有露天下的小桌椅,小板凳。也许是因为这深红色牌子实在亲切,店主又在小院子的大门口栽了好多蔷薇,淡粉色蔷薇从高处渐渐蔓延下来,罩住了大半个木头门,像是戴了花头的新娘。木头门上贴着几个大小不一木头相框。里面的照片都是十分朴拙的颜色,有羞涩的少女和冷艳艳的花朵。那些相框子里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她们有的十分质朴纯洁,而有的又是妖冶艳丽的。女孩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她希望自己走进去,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让那些最美艳的花朵都做陪衬,兀自笑得灿烂。但她没有敲开门,因为她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太狼狈了,不适合去拍照,并且她冥冥中似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拜访。她掉头的时候,发现门上的蔷薇的花瓣,已经悄悄撒满了她的头发。
她夜晚的时候不能入睡,爬起来坐在窗户前面的写字桌上写字。她说,我怀疑那是个桃花源,里面住着美丽的姑娘和给她们拍照的英俊男子,他们在里面下棋喝茶,或者还有猜谜打灯笼……彼此相亲相爱,不知外面的年月。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发现,它也许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我隐隐能够感觉到。
我们的小女作家没有去看这里的流水,别致的小庭院,乌篷船,她在第二个晴好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就换上她最是喜欢的白色素格子小衬衫和深紫色纱裙去拜访那个她疑心是桃花源的地方。那一刻女孩提上黑色的小皮鞋,拢了一下头发,就急不可耐地冲出去了。她在毫不熟悉的小街上奔跑,那种飞扬明媚的姿势预兆着什么,它当然美好,可是由于过于盛放并且激烈,同时也令人感到了一种不安。
当她敲响“三卓”的门的时候,她还是没有觉得她是要去拍照的。她只是想看看里面的洞天,看看里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她敲了很久的门,却仍旧没有人来开。但她相信里面是有人的,因为门是微微开着的,她努力地从门fèng里看进去,只能看到里面十分幽深的庭院,有一只跑到门口来看她的小狗。是小小的深棕色短毛的腊肠狗,竖着的耳朵,两只警醒的杏核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似乎是个饱受疾苦的小可怜。它对着她小声地叫,抬起头一直那么忧伤地看着她。她决定自己进去。
她推开门,院子里有个小小的池塘,里面种了睡莲,但是因着还不是盛夏,现在只能看到一片一片碧绿的圆形小叶子,像是一块一块绿色圆形图案贴在静谧的水面。池塘里还有金鱼,金鱼亦是小小的,不会仓惶涌到一起,——她常常会害怕那种忽然涌到一起的东西,像鱼,像蚂蚁,云彩或者流淌的血。她看到就会眩晕。
她也看到葡萄架子和白色欧式桌椅,而葡萄的藤曼已经缠绕在了它们的上面,绿色和亮白的搭配很另人感到舒服。小狗跟在她的身后叫,它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脖颈上的一个铃铛却是跟随她摇得十分响亮。她俯下身子跟小狗说话,你叫什么,她斜着脑袋友好地问?你吃过早餐了没有?她的杏核眼睛和它的杏核眼睛对视着,一眨不眨的,好像在比赛谁睁得更圆更大。她还没有回过神,就听见有从她身后发出的男人轻轻咳嗽的声音。她慌忙回过头去——男人站在正屋的门边,满脸胡子的中年男子,瘦长的脸颊,眼睛在黑框子的眼镜后面,显得十分幽密,像是两块陨石的碎片,但仍带着炽烈的温度。他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麻布长衫,微微能够透出他身体的肤色,他敞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半个胸膛,胸膛透出骨头的印记,他很瘦。而他的土黄色条绒裤子从裤脚一直向上到膝盖的一段都是泥垢,像是在有雨水的时候,走去了很远的地方。男人其实一直在蹙着眉,表情一点也不友好。但是其实那日男人里一推开门,看到的是一些令他感到美好的场景:一个女孩蹲在那里和他的小狗说话,她有着很大很大的眼睛,一定是个感情格外丰富的姑娘,她在和小狗说话的时候都在交换着眼神。
可是他仍旧很气恼地说:“我们现在没有营业,我在休息。你怎么就这么闯进来了!”他的语气很凶,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红红的眼睛里有血丝。
她站起来回身看着男人。她轻轻问:“你就是三卓吗?”
“怎么?”
“你就是这儿的摄影师?”她又问。
“是啊,怎么了?”男人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我想说,你门口的照片很好看。”女孩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
“当然,这个自然不用你去说,我能够拿出来给人看得照片,都会是我觉得满意的。”男人生硬地说。
“嗯……”女孩感到了男人的不友好,“那么,能给我照吗?”
“我们现在不营业,我在睡觉!”男人生气地大声说。
女孩没再说话,但是她站在原地也没有动,她没有想走的样子。小狗又走过来,围着她团团转,显然这小狗很喜欢她。她觉得自己有点赖皮的样子,男人已经下了逐客令,可是她
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她和男人就这么僵持着,她开始抬起头来看着男人,男人有点令她感到亲切,因为她喜欢那些不修边幅,不受生长的约束的人,自由的东西,自然随意流动的东西,都让她感觉舒服。终于,男人被她看得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说:
“你进来吧,快点拍完,别再站在这里不走!”女孩冲着小狗做了个眨眼的小动作,仿佛在感谢它的配合。
屋子里面很黑,一间连一间,摄影师解释说,不同的房间里会有不同的布景,这样可以拍出很多不同效果的照片。她大致看到了有插着玉米,半壁残墙的田园景色,有蓝色玻璃造得海底世界,配一件fèng满了鳞片的鱼尾衣,就会是一只美丽的美人鱼了,还有天空和云朵的,在云端睡觉的静好,亦是令她觉得兴奋。男人问:你要拍哪个?女孩说:你帮我选吧。
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很沮丧地说:
“我的助手出去了,没人给你化妆了!”
女孩站在那里看着男人着急,最后男人亲自给她画。
在化妆台前女孩显得很紧张。她前面的刘海全部被撩起来了,整个脸,对着大得一览无余的镜子,还有这个陌生的男子。男人开始给她打粉底,修眉毛。她的眉毛很细很淡,所以他必须修得很小心,一个闪失可能就会缺损一块儿。她才发现他做事十分仔细,眉毛是一根一根在修,他的下巴在她额头的上方,她抬着眼睛,看着他的脸,男人始终神情严肃。她能够听见男人一起一伏的呼吸,在她的上方。她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这看起来很和谐,她不想惊扰他。他给她用眉笔画眉毛,恰到好处的棕色,弯弯的眉形。他在化妆的间歇问她:
“你自己画过妆吗?”
“不,别人也没有给我画过,我从不化妆。”女孩说。
“你还是学生吧?”女孩觉得男人问得口气略有点轻蔑,像是在嘲笑她年幼无知。
“但是我在写小说……”女孩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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