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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现在大街上,你捏着茶壶的手里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着她的暗红色的褂子,象看着一团抑郁的火,她推开院子门口半掩的栅栏,轻步趋上前来,蜜蜂围绕着她的头颅旋转,她把手里拎着的红布小包袱举起来轰赶蜜蜂,有一只蜜蜂受了伤,跌在地上,翅膀贴地转磨。你放下茶壶按着柜台站起来,你的心怦怦地跳着,你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黑红的脸庞上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额头短促,嘴唇象紫红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实已经用你的狂热的欲念剥光了她的衣裳,你想象着一只手握住她一个奶子的滋味。鉴于当时的习俗,你一定认真打量过她的小脚,她穿着一双绿缎子绣花鞋,木后跟在地上凿出一些白点子。
她进屋里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顾不上回答,只顾盯着她看,你那样子很可怕:眼睛斜睨着,噼噼啪啪喷溅着金黄色的火星,嘴半张着,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时象一匹发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声先生,你才从迷醉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说她身子不舒坦,你让她在柜台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远,你让她往前靠,你让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紧靠在柜台上,她的腿伸到柜台下,你在柜台里也是这样坐着,你感觉到你的膝盖抵在她那两个又圆又小的膝盖上。她的脸胀得发红,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动,她那两只奶子象两只蠢蠢欲动的小兔子,你的手里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样的欲念暂时压下去,把用谷子填充的小枕头拖到柜台中央,你让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着,五根尖尖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你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内侧的寸、关、尺。你的手指一接触她的肌肤,脑袋象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你心里涛声澎湃,墙上土巢里的蜜蜂好象全部钻进了你的双耳里。你乱了方寸,丧失了理智,你的三个指头接着她腕上滑腻的肌肤,感到头脑在飞升,身体在下陷,陷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里。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来,她说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却了,在那一刹那间,你感到很羞愧,你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在亵渎医家的神圣职责,同时,你还感到自尊心受到损伤,你甚至有些后悔。
你咳嗽着,掩饰窘态,你说你伤风了,头脑发热发晕。你啜了几口凉茶,恳求她坐下。你平心静气,收束住心猿意马为她切脉。她的脉洪大有力,急促如搏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对她的病症已经有了八分了解。女人在春天里多半犯的是血热血郁的毛病,可以丹参红花白芍之类治之。你让她吐出舌头,你察看着她的舌苔。她的舌头猩红修长,舌头轻巧地翘着,舌心有一点黄。从她嘴里喷出的气息初闻好似刚剖开的新蛤蜊,仔细品咂如兰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头含在你的嘴里,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头咽到肚子里去。
看完病,你为她开方抓药。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戥子称药时,你总是怕份量不够‐‐爱情是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四老祖宗,当一个医生爱上了病人的时候,病人吃药都足两足钱,享受特别优待。
她从小红包袱里摸出一串铜钱,那时铜钱是否还流通?你不要回答,这没有意义。你拒绝接受她的钱,你说要等她病好了才收她的钱。你给她抓了三副药,一副药吃两遍,早晚各一次,三天之后,吃完药,你让她再来一趟。
她要走的时候,你的喉咙哽住了。一句热辣辣的话堵在嗓子里你说不出来。你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的两瓣丰满的屁股在院子里扭动,在金黄的春风里在流动的阳光里扭动。她象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你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液,喉咙着火,你用半壶凉茶浇灭了咽喉里的火。
第四天上午,又是个春光无限美好的日子,第一批从南方归来的燕子从沼泽地里御来红色淤泥在人家的房檐下筑巢。这一天,四老祖宗,你是精心打扮过的,你脚穿直贡呢面的白底布鞋,一双白洋线袜子套在你的脚上,你穿着黑士林布扫腿灯笼裤,外套一件蓝竹布斜襟长袍,你新刮了胡子剃了头,摘掉瓜皮小帽你戴上一顶咖啡色呢礼帽,你象一个在官府里干事的大先生。换上新衣服后,四老妈怀疑地看着你,你说今天县里有一位大官来看病,你严格叮嘱四老妈不要到药铺里去,其实四老妈从来不敢到药铺里去,四老爷,你还没及做贼已经心虚。
你坐在柜台后焦灼地等待着,繁忙的蜜蜂在阳光里飞行,满院子里都是柔和的弧线。你想象不出她是微笑着出现还是忧愁地出现,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记住她的模样,她留给你的只是一些零乱的局部印象。你可以回忆起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短促的额头,她的紫红色的花苞般的嘴,但你想把这些局部印象合成一体时,顿时什么都模糊了,你被淹没在一片暗红的颜色里,那是她的褂子的颜色,稠密而凝滞,好象红色淤泥。
一上午,你竟然忘记了咀嚼茅糙,你感到牙齿上粘着一层肮脏的东西,于是你咀嚼茅糙。
中午,她出现在院子里。她的出现是那样缺乏浪漫色彩,你顿时觉得整整一上午你象个火燎屁股的公猴子一样焦灼是没有道理的,是滑稽可笑的。如此想着,但你的心还是发疯般撞击着你的肋条,没嚼烂的一口茅糙还是不由自主地滚下喉咙,你还是象弹簧一样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你的衣袖把红泥紫茶壶扫到地下跌成九九八十一瓣你也没有看一眼。你掀起柜台头上的折板,以儿童般的轻捷动作跑到门口迎接她。
她衣饰照旧,满脸汗珠,鞋上沾着尘土,看来走得很急。
你竟然有些恼怒地问:你怎么才来?
她竟然歉疚地说:家里有事,脱不开身,让您久等了。
你把她让到柜台里坐下,你忙着给她倒水,你突然看到茶壶的碎片。
她说不喝水。你十分拘束地站着,牙巴骨得得地打着战,手脚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这是男人在向女人发起实质性冲击之前矛盾心情的外部表现。为了挽救自己,你从衣兜里摸出一束茅糙塞进嘴里。
你咀嚼茅糙时,她好奇地看着你。咀嚼着茅糙,你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那种灼热的寒冷略略减退,手脚渐渐自然起来。
她说她的病见轻了,你说再吃两副药除除病根。
你温柔而认真地切着她的脉,你听到她呼吸急促,她的脸上有一种你只能感觉但无法形容的东西使你迷醉。
递给她药包的时候你趁机捏住了她的手,药包掉在地上。你把她拉在你的怀里,她似乎没有反抗。四老爷,你应该温存地去亲她的紫红的嘴唇,但是你没有,你太性急了,你的手象一只饥饿的猪崽子一样拱到她的怀里,如果你动作稍微轻柔一点,这件事会当场成功,但你太着急了,你的手太重了,你差点把她的奶子揪下来,她从你的怀里挣脱出来,满脸绯红,不知是娇羞还是恼怒,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挟着小包袱跑走喽!
四老祖宗,你吃了败仗,沮丧地坐在柜台里,你把呢礼帽摘下来,狠狠地摔在柜台上。蜜蜂依然漫天飞舞,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好象什么事情都发生过了,沼泽地里的淤泥味道充塞着你的鼻腔,近处的街道和远处的田野,都泛着扎眼的黄色光芒。你知道她不会再来了。她的两副药还躺在地上,站起来时,你看到了,便用脚端了一下,一包药的包纸破裂,糙根树皮流在地上,另一包药还囫囵着,你一脚把它踢到墙角上去,那儿正好有个耗子洞,一个小耗子正在洞口伸头探脑,药包碰在它的鼻子上,它吱吱叫着,跑回洞里去了。
胡说!四老爷叫着,胡说,没有耗子,根本没有耗子,我在药包上踹了两脚,不是一脚,两包药都破了,我是把两包破药一起踢到了药橱下,而不是踢到墙角上!
四老爷,四老祖宗,你别生气,听我慢慢往下说。
以后十几天里,你尽管恼恨,但你没法忘掉她,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你的心就咚咚乱跳,你睡觉不安宁,你那十几天一直睡在药铺里,你好象在等待着奇迹发生。夜里你经常梦到她,梦到她跟你同床共枕、鱼水交融,你神思恍惚,梦遗滑精,为了挽救自己,你一把一把地吞食六味地黄丸,熟地黄把你的牙齿染得乌黑。
后来,奇迹发生了。四老爷,你听好,发生奇迹的时间是五月初头的一个傍晚‐‐不,是晚饭后一会儿工夫,白天的燠热正在地面上发散着,凉风从沼泽里吹来,凉露从星星的间隙里落下来,你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手摇着蒲糙编成的扇子,揈打着叮你双腿的蚊子。你听到拍打栅栏的声音。你不耐烦地问:谁呀?
是我,先生。一个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
四老祖宗,听到她的声音后,你那份激动,你那份狂喜,我的语言贫乏,无法准确表达,你没有翅膀,但你是飞到栅栏旁的,你着急得好长时间都摸不到栅栏门的挂钩。
拉开栅栏门,象闪电一般快,你就把她抱在了怀里,你的双臂差不多把她的骨头都搂碎了。这一动作持续了约有吸袋旱烟的工夫。后来,你抱着她往屋里走去。你那时比现在还要高大,她小巧玲珑,你抱着她象抱着一只温顺的羊羔。你把她放在炕上,点亮油灯,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好象死去了一样,清亮的泪水从她的眼角上涔涔地渗出来。你心里有些踌蹰,但终究无法忍耐欲念。你手哆嗦着,解开了她的衣扣,她那两只结结实实的奶子象两座小山耸立在你眼前,你把嘴扎下去,象婴儿一样吮着她的奶头,你感到她的奶头象只硬梆梆的蚕蛹在你嘴里泼浪着,她辱头上的灰垢化在你嘴里,你通通咽下去啦。你抬起头来了,她象鲤鱼打挺一样跃起来,嘬嘴吹出一口气,灯灭了,两只疯狂的胳膊缠住了你的脖子,那股新鲜蛤蜊的味道扑到了你脸上,你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嘟哝着:先生……先生……她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朦胧,你好象陷在红色淤泥里,耳边响着成熟的沼气升到水面后的破裂声……
四老爷抽了两声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挂在衣襟上的大手绢擦去挂在眼睑上的两滴混浊的老泪。
四老祖宗,难过了吗?回忆过去总是让人产生凄凉感,五十年过去,风流俱被风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复返,糙地上隐隐约约的小路上弥漫着一团团烟雾,在烟雾的洞眼里,这里显出一簇野花,那里显出一丛枯糙,这就是你走过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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