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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省悬远,亦难轻别;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从教。”杨御史道:“这些话俱是饰词。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穷官,门户不当对耳。既不肯,便罢了。小儿虽庸才,未必便至无妇;他令爱十六岁,也不小了;江西虽远,难道终身留在家里不成?只看他嫁何等人家,甚么才子!”
苏御史道:“年兄不必动气。白年兄爱女之心一时固执,又兼小弟不善辞令,未能开悟,或者有时回思转念亦未可知。年兄既为令郎选求贤助,不妨缓缓再烦媒灼。”杨御史道:“年兄之言不听,再有何人可往也?罢,小弟求他既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倒来求小弟也不可知。只是重劳年兄为不当耳。”苏御史见杨御史发急,因说道:“小弟极力撮合,争奈此老执拗,叫小弟也无法,只得且告别,容有机会,再当劝成。”杨御史道:“重劳重劳,多感多感!”说罢,苏御史遂作别而去。正是: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时怀恨恨无休。
却说杨御史送了苏御史出门,自家回进内厅坐下,越想越恼:“这老儿这等可恶!你既不肯,为何前日又叫老吴治酒请我父子?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况他往往恃有才情,将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与他计较。就是前日赏菊做诗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气质,我也忍了他的。就是这头亲事,我来求你,也不辱没了你,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寻一事处他一处,方才出我之气。”又想了一会儿道:“有计在此。前日我说皇上要差人迎请上皇便是难事,他却笑我没有丈夫气。昨日朝廷着我衙门中会议,要各人荐举,我正无人可荐,何不就将他荐了上去?着他这有丈夫气的且往虏庭去走一遭。况他又无子息,看他将此弱女托与何人!只恐到那时节求我做亲,也是迟了。”算计已定,便写一折说:“太常正卿白玄,老成历练,大有才气,若充迎请上皇之使,定当不辱君命。伏乞奏请定夺。”暗暗的送上堂来。
都察院正苦无人,得了此谒,即知会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荐了都给事中李实,大家随将二人名字荐上。到次日旨意下:“将二人俱加部堂职衔,充正副使,候问上皇,兼讲和好。限五日即行。俟归,另行升赏。”
旨意下了,早有报人报到白太常私衙来。白太常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这是谁人陷我?”又想想道:“再无他人,定是杨延诏这老贼,因亲事不遂,故与我作对头耳。虽然他怀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因身虏庭,为臣子的去候问一番,或乘此讲和,迎请还朝,则我重出来做官一场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虏情难测,归来迅速不可知,红玉一弱女如何可以独住?况杨家老贼既已与我为难,我去之后,必然另生风波,了茫不谨必遭他毒手。”
正踌躇间,忽报苏御史来拜。白公忙出来相见。苏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说道:“有这等事,老杨竟不成人!为前日婚事不成,竟瞒着我将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晓得。小弟随即寻他去讲,他只躲了不见。小弟没法,方才只得约了几个同寅去见王相公,备说他求亲年兄不肯故起此衅的缘故。王相公听了,也觉不平,他说道:”但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纸病揭,待做衙门再公举一人,方好于中婉转‘。故此小弟来见年兄。当速图之,不可缓了。“
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虽是老杨陷我,然圣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为巨子者岂可推托?若以病辞,不独得教名数,亦为老杨所笑也。”苏御史道:“年兄之论团正,但只是年见迟暮之年,当此严冷之际,塞外驱驰,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穷虏,何况做臣敢惜劳苦?”苏御史惨然叹息道:“年兄忠义之心可质鬼神矣。不独老杨禽兽作千古罪人,即弟辈以小人之心推测君子,亦应抱愧。然良友犯难远行,而弟辈倦俄之衷终不能释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惨然道:“年兄骨肉之爱,弟非草木,岂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平生所学何事敢不以孤忠自矢?当颠沛而只以死生恩怨为心,则与老杨何异。”苏御史道:“年兄高怀烈忠,弟辈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当乘危而安。但弟辈局量偏浅,不能与此等小人为伍;况长安险地,年兄行后,小弟决要讨一差离此矣。”白公道:“讨得一差,强若在此。”说罢就要邀苏御史书房去坐,苏御史不肯,道:“此何时,尚可闲坐耶?”遂起身辞去。正是:爱饮只宜为酒客,喜吟尽道是诗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艰难一老臣。
白公送了苏御史出门,即进内衙,将前事与红玉小姐说知。小姐听了吓得面如土色,不觉扑籁簌泪如雨下,连连顿足说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儿害了爹爹。儿闻塞外沙漠之地,寒冷异常,况当此隆冬,霜雪载道,虽壮年之人亦难轻往,何况爹爹若大年纪,如何去得?这明明是杨家老畜牲因孩儿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将此事细细奏知,就告病弃官,或者圣明怜念,也不见得。”白公道:“方才苏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你在阁中说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想,此事关我一生名节,我若告病,知道的说是杨廷诏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临难退缩了。我想我为王振弄权挂冠林下,谁不钦敬?故有今日之起。今日即来做官,当此国步艰危,出使乏人,若再三推却,便是虎头蛇尾两截人了,岂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泪道:“爹爹所言,俱是为臣大义,非儿女所知。只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难堪。且闻逆奴狼子野心,倚强恃暴,素轻中国,上皇且不知生死,况一介使臣乎?爹爹身入虎口。岂无不测之虑?”白公道:“也先虏名虽是夷虏,尚知礼义。近闻我中国有主,每每有悔祸之心,况上皇在彼屡现灵异,不能加害。昨日北使来要讲和,似是真情。我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礼,决不至于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后,汝一孤弱之女,岂可独处于此?况杨家老贼其心不死,必来罗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锁在此,彼虽奸狡,亦无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岂可以平常意度?若居于此,纵然无事,未免乱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若虑路远,一时去不及,或者暂寄居山东卢姑娘处,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与寄居固好,但二处皆道路遥远,非一蹴可到。杨贼为人奸险,探知孩儿南回,无非婢仆相随,或于途中生变,反为不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远,哪得消息,叫孩儿如何放心?依孩儿想起来,莫若将此宅仍旧封锁,只说家眷在内,却将孩儿悄悄寄居舅舅寓处,如此可保无虞,孩儿且可时常打探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发人去接吴翰林来商议,恰好吴翰林闻知此信,特来探望。白公就叫进内衙相见,叫红玉小姐也过来见了。吴翰林道:“我这两日给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才中书科会写敕书,我才晓得。到把我吃了一惊,有这样事!老杨何一险至此!”
白公道:“总是向日《赏菊》一首诗引起的祸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紧,方才与小女商议,只是她一幼女无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吴翰林道:“弟所虑者,只怕边塞风霜,惮于前往。姐丈既慨然而行,不以为虑,此正吾辈一生立名节之处。至于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只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担当。”白公闻言大喜道:“适才与小女商议,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思老杨好恶异常,弟行之后必要别生事端。弟欲托于仁兄,恐怕遗累,不好启齿,既吾兄有此高谊,弟可安心而往矣。”吴翰林道:“老杨虽好恶,一大臣之女,况有小弟在此,安敢无礼!”
小姐道:“孩儿既蒙舅舅应许看顾。爹爹可放心矣。但爹爹去的事情也须打点。”白公笑道:“你既有托,我的事便已打点完了。我此去的事情,七尺躯即此便是,三寸舌现在口中。他钦限五日要行,不知我要今日行就今日,要明日就明日,更有何事打点?你去看酒来,我与母舅痛饮几杯,以作别耳。”
小姐闻命,慌忙去叫侍女备了些酒肴摆上来。白公同吴翰林对饮。白公就叫小姐也坐在旁边。白公吃了数杯,不觉长叹一声,说道:“我想,从来君子多受小人之累。小弟今日与吾兄、小女犹然对饮,明日就是匹马胡沙,不知死生何地。仔细思之,总是小人作祟耳。”吴翰林道:“小人虽能播弄君子,而天道从来只福善人。吾兄此一行,风霜劳苦固所不免,然臣子的功名节义当由此一显,未必非盘根错节之见利□也。”
白公道:“仁兄之前自是吾志。但恨衰迈之年,子嗣全无,止一弱女,又要飘流。今日虽有吾兄可托,而玉镜未归,当此之际,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小姐坐在旁边泪眼不干,听了父亲之言更觉伤情,说道:“爹爹也只是为着孩儿惹下此祸,今到此际,犹系念孩儿,搅乱心曲,是孩儿之罪上通于天矣。恨不得一死,以释爹爹内顾之忧;但恐孩儿一死,爹爹愈加伤心;又恐有日归来,无人侍奉,益动暮年之感。叫孩儿千思万想,寸心如裂。孩儿既蒙嫡亲舅舅收管,就如母亲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努力前途,尽心王事,早早还乡,万勿以孩儿为念。况孩儿年纪尚小,婚姻未到愆期,何须着急。爹爹若只管痛念孩儿,叫孩儿置身何地?”
白公一边说话,一边吃酒,此时已是半酣,心虽激烈,然见小姐说到伤心,也不觉掉下几滴泪来,说道:“汉朝苏武出使匈奴,拘留一十九年,鬓发尽白方得归来;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往返数四,得了家书不开,恐乱人意。这都是前贤所为。你为父的虽不才,也读了一生古人书,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前往,岂尽不如前贤,而作此儿女态乎?只是你爹爹这番出山,原为择婚而来,不料佳婿未逢,而先落奸人之局。况你自十一岁上母亲亡后,那一时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忽然弃汝远行,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虽然如此,也只好此时此际。到明日出门之后,致身朝廷,自然将此等念头放下了。”吴翰林道:“父女远别,自难为情。然事已至此,莫可奈何。况吾兄素负丈夫之骨,甥女是识字闺英,若作楚囚之态,闻知杨贼,未免取笑。姐丈既以甥女见托,甥女即吾女也,定当择一佳婿报命。”
白公闻言,连忙拭泪,改容说道:“吾兄之言,开我茅塞。若肯为小女择一佳婿,则小弟虽死异域亦含笑矣。”因看着红玉小姐说道:“你明日到舅舅家去,不必说是舅甥,只以父女称呼,便好为你寻亲。”小姐再要开口,恐怕打动父亲悲伤,只得硬着心肠答道:“谨领爹爹严命。”大家又吃了一会儿,不觉天晚,左右掌上灯来,又饮了一回,吴翰林方才起身别去。正是:江州衫袖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到次日,白公才起来,只见长班来报道:“吏部张爷来拜。”白公看名帖,却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志仁,心下想一想道:“此人与杨御史同乡,想必又为他来。”随出来相见,叙了礼,让生,左右献茶。张吏部先开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荣升远行,都出自两衙门荐举,并非本部之意。”白公道:“学生衰朽之夫,无才无识,久当病请,昨忽蒙钦命,不知是何人推荐,以误朝廷。”张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谁?”白公道:“学生不知。”张吏部道:“不是别人,就是贵同年杨子献之荐。”白公道:“原来就是杨年兄。学生无才,杨年兄所知,为何有此美意?在学生固叨同年之惠,只恐此行无济于事,反辱了杨年兄之荐。”
张吏部道:“连学生也不知道,因圣旨要拟部衔,是敞衙门之事,杨老先生见教,细细说起,学生才知,今日特来奉拜。不知老先生此行还是愿去,还是不愿去?”白公笑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学生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东西南北唯命是从,怎么说得个愿去不愿去?”张吏部道:“学生素仰清德,此来倒是一片好意。老先生当以实心见教,不必讳言。”白公道:“学生既蒙老先生垂念,安敢隐情?且请教老先生,愿去是怎么说?不愿去是怎么说?”张吏部道:“愿去别无他说,明日领了书敕便行;若是不愿去时,学生就实对老先生说了,此事原是杨老先生有求令爱姻事不成起的衅端。俗说‘解铃还是系铃人。’莫若待晚生作伐,老先生曲从了此段姻事,等他另荐一人替了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不去了。况且这段婚姻,同年家门当户对,未为不可。老先生还当细细上裁。”
白公笑道:“学生倒不知敝同年有如此手段。”张吏部道:“杨老先生他官虽台中,却与石都督最厚,又与国戚汪全交好,内中线索甚灵。就是陈、王两相公,凡他之言无有不纳。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倚重也是免不得的。就是此段姻事,他来求老先生自是美事,何故见拒?”白公道:“若论处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是金玉。只是学生素性疏懒,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与权贵结纳。就是今日之行,虽出杨年兄之意,然毕竟是朝廷之命。学生既做朝廷之官,只奉朝令而行。杨年兄之荐为公乎?为私乎?学生所不问也。至于姻事,学生一冷曹如何敢扳!”张吏部道:“老先生虽无心做官,却也须避祸。此一行无论奴虏狡猾,未必便帖然讲和,即使和议可成,而上皇迎接回来好?是不迎请回来好?为功为罪都出延臣之口;况老先生行后,令爱一弱女守此,虎视眈眈,能保无他变乎?”白公听了,勃然变色,说道:“古人有言:”敌国未灭,何以家为?‘且死生祸福,天所命也,君所命也。今日既奉使虏庭,此七尺躯已置之度外,何况功罪,何况弱女!学生头可断,断不受人胁制!“张吏部道:”学生原是为好而来,不知老先生执意如此,倒是学生得罪了。“遂起身辞去,白公送出大门。正是:势倾如压卵,利诱似吞醇。
除却英雄骨,谁能不失身?
白公送了张吏部出门,心下愈觉不快,道:“杨家老贼他明明做了手脚,又叫人来卖弄,又要迫胁亲事,这等可恶!只是我如今与他理论,人都道我是畏惧此行此生衅。且等我去了回来,再议未迟,但红玉之事万不宜迟。”即写一札先送与吴翰林,约在他家等候,随与小姐说道:“杨贼奸恶异常,须要早早避他。如今也等不得我出门了,你须快快收拾些衣物,今夜就要送你到舅舅家去了。”小姐听了,不敢违拗,即忙打点。捱到晚,白公悄悄用二乘小轿,一乘抬小姐,一乘自坐,暗暗送到吴翰林寓所来。
此时吴翰林已有人伺候,接进后衙。白公先叫小姐拜了吴翰林四拜,随即自与吴翰林也是四拜,说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于此。”吴翰林道:“姐丈但请放心,小弟决不辱命!”小姐心中哽咽,只是掩泪低头,一声也说不出。吴翰林还要留白公饮酒,白公说道:“小弟倒不敢坐了,恐人知道。”因对小姐说:“爹爹与你此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就要出来,小姐忍不住,扯着白公拜了四拜,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白公亦泫然泪下。吴翰林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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