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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索索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才16岁,还是个自己需要宠爱和呵护的孩子。她没有办法赚足够的钱给母亲治病,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去照顾病榻上的母亲和幼小的莫夕。母亲看出了这些,她看到了自己16岁的女儿的绝望和无助,她知道女儿对自己有些记冤,失去了最浓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应对着,受着煎熬。于是她在那个冬天里相当暖和的一天自杀了。她裹了毯子从医院楼顶的平台上跳了下来——这是一种最省钱而且简便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她终于把索索解脱出来了。做孤儿做童工她并不害怕,不是吗?现在她可以和她最亲爱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为命了。她完全拥有她,她从此要负担起责任,照顾她,保护她,这是理应的事。
索索开始做做童工养活自己和妹妹。清洁工,报童,抄写员,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过。她渐渐变得刚强而沉默寡言。她总是在最疲倦的时候,把莫夕搂在怀里,亲吻她,然后她就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么地甘愿。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渐渐地合上了心门,变成一个冷漠自闭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爱因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确的方向,她已经盲失了。
而父亲的再度出现破坏了她刚刚垒砌好的稳定的生活。父亲的新妻子不能生育,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而父亲最终只好决定,把莫夕抱回去。他来到这幢旧房子,他敲开门就兀自地闯进最里面的房间,他从床上把莫夕拎起来就要把她带走。索索拦住他,拼命地拍打他的手臂和脊背,让他放下莫夕。而凶狠的男人却说得振振有辞:
“你们的妈已经死了,她归我是理所应当!”
索索不听不理,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要掰开男人两只钳在一起的胳膊,想要把莫夕抢回来。男人的两只手牢牢地扣在一起。索索最后只有开始咬,狠狠地咬男人的手背。男人嗷嗷地叫起来,挥手就是一掌,抽在索索的脸上,索索的头撞在门上,被打中的鼻子开始流血。她想,怎么也不能让他把莫夕带走,她的生活就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她靠在门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让他把莫夕抱走。她终于开口哀求道:
“爸爸,你也把我带走吧,我愿意当丫头任您使唤,天下只有你和小夕是我的亲人了,我不能离开你们啊,求求您了!”索索说得声嘶力竭,她几乎用上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气。男人看着她,他显然对索索这个主动要求当丫头的恳求十分有兴趣。
于是她们都住进了男人的新家,那里大而宽敞。只是继母的目光冷漠而充满怨气。常常吩咐索索去帮她做冗杂的琐事,洗她的内衣,帮她吹干头发等等。索索也都照做,她只要能够每天看到莫夕,看到她快快乐乐地成长,索索就会感到十分欣慰。
父亲仍旧喜欢喝酒,他常常醉倒在离家三条马路的小酒馆不会来。时间大约过了凌晨一点,继母看男人还没有回来,就知道他一定醉倒在小酒馆了,于是她就打发索索去接她们的父亲回来。这个时候莫夕已经八岁,可以帮姐姐干活了。她们两个就一起走到那家小酒馆,把父亲搀扶回来。大约每周都要有这么一两回,她们在凌晨一点之后出门,深秋午夜的天气,刺得人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索索通常都给莫夕套两个外套,缠上围巾再带她出门。小酒馆已经打烊,她们的恶棍父亲就睡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们把他搀扶起来,倘使他没有睡熟,让有意识在,有时候还会冷不丁地给她们一掌一拳的,像个被惊扰了睡眠的野兽。
而在那个夜晚之后,她们再也不用午夜去小酒馆接她们的爸爸了,她们也不用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活在父亲家的屋檐下了,继母也不再能使唤和嫌弃她们了。这一切的一切,都自动地解除了。因为她们的父亲死了。那个夜晚她们的父亲喝醉了酒,自己从小酒馆走回家,神志不清,走路摇摇摆摆,最后他掉进了一个没有盖子的窖井里。开始家人只是以为他失踪了。很久之后,人们才在窖井的污水中里找到了他,他已经泡得身形巨大,露着高处水面一大截的肚皮,像是一只浮在水面的鲸形怪物。
他死了,他死了。索索领着莫夕又回到了她们从前住的小屋。索索继续打工,养活莫夕长大。
不过莫夕不再是一个开朗的孩子,她变得自闭和格外敏感。有时候她会用惊恐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包括她的索索姐姐。也有的时候,她会在梦里一直哭,怎么摇也摇不醒。她不喜欢和任何人说话,变得吝惜每一个字。她甚至也开始抵抗索索进入她的世界,她不和她交谈,不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她们失去那种亲密午无间的感情也许就在一夜之间。然后莫夕长大了。长大从来都是一件残酷和丢弃的事。那么突兀和伤人。
而这样一个古怪的孩子,最容易变得偏执,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追逐一样东西,在一条路上奔跑,永远也不回头。在这一点上,索索和莫夕其实并无分别,莫夕把所有的气力和爱用在了小悠身上正像索索把所有的爱用在了莫夕的身上。
4.女巫和她的密室
莫夕把她们的整个童年说完了,凌晨四点钟的天空,已经白了一大片。莫夕的位置靠窗,她可以看到外面天色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魔术把戏。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她能够见到开阔的室外景色,能够尽情地看着浓密的光。她闭上眼睛,就听到男人说:
“你有一个很好的姐姐。她多么爱你呵。”男人的语气严肃而凝重,他刚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莫夕讲述。莫夕睁开眼睛,看看男人的脸,他脸上凹凸不平的小坑,但很均匀,又是原本的肤色,看起来倒像是一种有特质的皮肤,自然,并且相当有生气。男人的嘴唇在严肃的时候就会绷成一条线,那条线缓慢地上下滑动,像一根张驰有度的红色橡皮筋。它柔软,充满弹性,并且它代表了男人的一种品性,紧绷的,严肃的,又是温柔的,色彩柔和均匀的。
莫夕看着男人,笑起来:“噢,是的,索索是个多么好的姐姐哪!——我困了,找个地方我要睡下去。我得好好地睡一觉。我吃了太多的东西,食物让人昏昏欲睡。”
他们走出了茶餐厅。清早的马路,几乎一个行人也没有,来去的大车都疾驰而过,因为过于安静,车的声音格外清晰。男人和莫夕换了位置,他让她走在马路沿上。他们并排着走,不说话,甚至姿势都很像,低着头,有点弓着身体。莫夕没有问男人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她已经变得很轻,她多想变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掌玩偶,跳进男人温暖的口袋里,在那里睡觉。
男人带她回到了他的家。那是天蓝色的房间。有很重的寒气,还有油漆粉刷的味道。男人说,他不久前才把墙壁刷成了这个颜色。很冷静,是吗?
三间屋子,有书房,很多很多书,有客厅,柔软的暗黄色布沙发。而卧室里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床,这张床相当奇特——它是圆形的,巨大的圆形床,并且一看就知道会是很软很软,能把整个身体陷进去的。莫夕想,如果再给它配个桃红色的纱帐,从房顶一直罩下来,会变得奢华而暧昧。她显然被这张别致的床深深地吸引住了,转头问男人:
“你自己挑选了这样一张床?”
“是的。”
“它特别极了。唔——你一个人睡它吗?”莫夕并没有打探男人隐私的动机,她只是忽然想起,她的兴趣首先在于这张圆床。
“嗯,我买了它是希望心爱的女人和我一起享用。但是我现在仍旧一个人睡在上面。”
莫夕知趣地点点头:“我可以睡在上面吗?它一定很舒服很舒服。”
“你可以,”男人低头微笑地看着她,又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呃——不过,丫头,你睡觉不流口水吧?”
莫夕很快进入了沉沉的睡眠。她睡得十分坦然和心安,她甚至不关心男人会在哪里,会看着她?会躺下来冒犯她?她觉得一切都不用担心,她感到自己安全极了。当然,这和倾诉也有很大关系,一场释放式的倾诉,就好像一次身体内部的大扫除,令身体内部变得宽松并且清洁了。此时身体好像轻了,软了,需要一场睡眠来补给。
莫夕在傍晚的时候醒来,房间里没有灯光,窗帘拉上了,蓝色在夜晚看起来瑟瑟的冷。她猛地坐起来。她环视四周,却忽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这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一个病,每一次醒来都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她睁大眼睛却不见日光或月光,她只看到竖立着的蓝,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冷飕飕的冰山还是什么。她跳起来,她觉得她又被完全紧闭的房间围困起来了。她冲下床去,开始摸墙壁,她在寻找窗户。等到她摸到了窗户的位置,她就开始撕扯窗帘,她要把外面的光放进来。女孩像疯了一样地撕扯窗帘,她咬着嘴唇,牙齿间发出一种狠狠的声音。
男人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女孩全身都在颤抖,中了邪一般地挥动手臂撕扯窗帘。他立刻跑过去,从后面抱住女孩,把她的两只手臂抓住,问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索索,放我出去!求你了!索索,放我出去!”莫夕拼命摇头,大叫着。
“我带你出去,乖,我带你出去,谁也没有把你关起来!”男人搂住女孩,女孩在他的怀里踢打,而他还是紧紧地搂着她。他抓起她的手,领她出了房间,然后他带她去了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有阳台,他把她领出去,她就看到了夕阳,看到了郁蓝的天空和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她看到男人养在阳台上的小白玉鸟,看到男人种在花盆里的文竹和海棠。她立刻感到了外面的一切,属于自然的,属于市井的。令她心安。她挣扎的动作终于停止了,颤抖也渐渐缓了,她缩在了他的怀里,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男人仍在缓缓地抚着她的头,轻轻地对她说:
“没有人要把你关起来。你现在很安全,而且是自由的。你不要担心。”男人把莫夕的身体慢慢扳过来,把她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缓缓地摇摆着,让她镇定下来。
女孩小声的抽泣,她的脸贴着男人的胸膛,眼泪鼻涕都粘在男人的衬衫上。但是她感到这是一种相连,这是一种依赖和不能割舍。她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衣服,像是一只寄生的水螅一样贴着他的身体,轻轻地对自己说:
“谁也不能把我关起来。我是自由的,我是安全的。”
男人已经大致明白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莫夕都被索索关起来了。
莫夕说,索索对她的爱随着她的成长,变得越来越强劲和猛烈,像是一根无法抵抗和摆脱的铁链,牢牢地勒住了她。她不能允许莫夕和任何男孩儿有亲密的交往。所以小悠就成为了她们之间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当索索察觉到莫夕对小悠那种非同一般的感情之后,她开始阻止莫夕去见小悠,阻止他们出去玩,阻止他们通信,阻止他们通电话。她用一切能够进行的阻拦来破坏他们之间的情感。她和莫夕之间开始发生频频的争执,她在怒不可遏的时候,也会伸出手去打莫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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