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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够朋友,科斯坦,”他说,“我希望你继续在这里就餐,以后我们还会在这里重逢。重逢的日子不会太久的。”
斯碧洛让出路来让科斯坦过去。“我恭候你。”然后说句法语:“再见。”
科斯坦在那个灯光暗淡的门厅里停了一小会,在镜子前整整领带,把霍姆堡毡帽戴正。然后满意地转过身,最后看到拉弗勒和斯碧洛已到了厨房门口,斯碧洛正在用一只手热情地把持着那敞开的厨房门,另一只手柔情脉脉地放在拉弗勒肉团团的肩上。
姚锦熔译
14.狼人
〔法国〕鲍·维昂
庇卡第山坡下面,福斯—勒波兹森林里住着一只很漂亮的大狼,红红的大眼睛,一身黑毛。这只狼的名字叫德尼。它最喜欢的消遣是看着从维勒达弗雷镇开来的汽车加大油门冲上亮光闪闪的陡坡。有时,一阵骤雨会把大树的茶青色倒影投射在陡坡上。夏天的晚上,它也喜欢在矮树林里游荡,一心想撞见那些情人七手八脚地忙着解开横一条竖一条的松紧带——遗憾的是,我们这年头,内衣上缀满了这类玩意儿。它以哲人的态度观察这些努力的结果。有时倒是能解开;等到被动的那一方如俗话所说半推半就入了彀,它便摇摇头害臊地走开了。德尼出身世家,是头有教养的狼,平时就只吃草和蓝色的风信子;秋天加上一些精选的蘑菇,到了冬天,有时也从公司的黄色运货卡车上顺手牵羊捞几瓶牛奶凑合着喝喝。它讨厌牛奶的那股腥味,从十一月份到来年的二月份这段期间它的胃袋可真是大受委屈了,所以也怪不得它要怨天怨地。
德尼和邻居间相安无事,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有它这么一个邻居,这都是它素性谨慎的缘故。好多年前有一位淘金者在这儿挖了一个小小的洞穴,德尼现在就在这洞里栖身。那位没有希望的寻金者一辈子时运不济,到头来明白自己是肯定碰不上那“黄澄澄的篮兜”(路易·布斯纳尔(路易·布斯纳尔,十九世纪末作家,著有《圭亚那的鲁宾逊》和《金田的海盗》等历险小说。)的书里的说法)了,于是决心晚年至少要在这气候宜人的地方挖些洞,这样纵然一无所获,却能过过那种莫名其妙的瘾。德尼在洞里给自己拾掇出一个舒适的藏身之处。年复一年,日积月累,洞里摆满了它在马路上——那儿常发生交通事故——拾来的汽车轮罩、螺帽等装饰品。它酷爱机械,喜欢观赏自己的陈列品,梦想有朝一日能装备起一个车间来。它用四根铝合金杆架起一个箱子盖,权充桌子;一辆旧阿米尔卡汽车一头轧在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树上,它用车上的几张皮椅子拼成一张床,用两个轮胎做了一对豪华的镜框,把它久久思念的双亲的肖像挂在镜框中。所有这些摆设,跟当年那位淘金者收罗的较为普通的家什放在一起,倒也挺相配的。
八月的一个美好的夜晚,德尼迈着小碎步在饭后百步走。满月把清辉洒在树叶上,勾勒出地面上错落有致的阴影。德尼的眼睛在皎洁的月光下放射出阿尔博瓦葡萄酒般悦目的宝石光泽。它快到橡树附近平日散步的终点时,鬼使神差撞着暹罗术士(他的真名实姓是艾蒂安·庞普勒)和褐发女郎莉塞特·佳舒。她是格鲁奈饭店的女招待,被术士骗到福斯一勒波兹森林里来的。莉塞特第一次穿崭新的“厄勃塞雄”(此词有纠缠不清之意。)紧身褡。由于这一小小的细节——暹罗术士花了六个小时才扯破她的内衣——才引出德尼深夜和他们相遇这段故事。
活该德尼倒霉,情势对它极为不利:那时已是子夜,暹罗术士异常烦躁;周围驴耳朵、狼脚杆和白兔子(作者想象出来的三种植物。)长得十分繁茂。最近一些时候以来,每当出现奇异的变狼现象——或者说咬狼现象,我们一会儿就会读到一时,这三种植物是必不可少的。暹罗术士因半路上杀出个德尼十分懊恼;其实德尼谨小慎微,已经道过歉走开了,但是莉塞特没有遂那术士的心愿,他那过剩的精力,不论以何种方式总得要发泄出去,所以他向无辜的大狼扑上去,在它肩膀处狠狠咬了一口。德尼痛得尖叫一声飞奔而去。它回到洞里,觉得疲乏不堪,倒头沉沉睡去,一夜做梦睡不安稳。
这次遭遇,它渐渐淡忘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同小异。秋天来了,九月的大潮具有使树叶变红的奇特功能。德尼肚子里填满了伞菌、牛肝菌,有时它也吃菌托上不易看清的盘菌,但像躲瘟疫似的躲开难以消化的牛舌草。现在,到了晚上,小树林里的游人很快就走光了。德尼早早地上了床。然而,它似乎休息得并不好,夜里尽做噩梦,醒来时嘴里黏黏糊糊,四肢瘫软无力。它甚至对机械的热情也减退了。有时大白天它也犹如在梦中,一只脚爪捏着纱团擦拭起灰绿色的黄铜零件来有气无力的。它越来越休息不好,而且由于找不到原因,心里挺纳闷。
一个皓月当空的夜里,它忽然从梦中醒来,浑身发烧,冷得发抖。它揉揉眼睛,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忽冷忽热的,它想找个亮儿。它很快把漂亮的车灯接上电流。这车灯是几个月前,它从翻倒在路旁的梅塞德斯牌汽车上捡来的。耀眼的灯光照亮了穴的各个角落。它跌跌撞撞地走到挂在梳妆台上的后视镜前面。使它吃惊的是,它竟然用两只后脚站立了起来——可是当它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时,它就更为惊讶了:圆圆的小镜子里,对着它的是一张白皙没毛的奇怪的面孔,只有那一对漂亮的红宝石眼睛使人想起它的本来面目。它含糊不清地嚎叫一声,往自己的身子望去,这才明白了周身彻骨寒冷的根由。它一身丰满的黑毛不见了,镜子前站立着一个难看的人体——就跟平常它老是笑话他们那种笨拙xing茭方式的人没什么两样。
事不宜迟,德尼跑到大箱子前,过去它在出交通事故时拾来的各色衣服都胡乱放在里面。它出于本能地挑了一套高雅的灰底白条西服,配上香木色衬衣和一条波尔多领带。它一穿上衣服——它居然能穿得这么周周整整,就连自己也感到挺惊奇——就觉得身上舒服多了,牙齿也不打战了。这时,它那发狂的目光落到散失在窝铺周围的一小堆黑毛皮上。它为失去的容貌痛惜不已。
它好歹使自己镇定下来,试着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它从以前读过的书中获得了不少知识,事情似乎挺清楚:暹罗术士是个狼人,而它德尼被狼人咬了一口,刚刚转化成了人。
一想到它将不得不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它的第一个感觉是惊骇。在人群中间做人要冒什么样的危险啊!想起庇卡第山坡上司机们日夜不停、徒劳无功的斗争,它已经领略到那种残酷生活的象征性的意味。而这种生活,不管它乐不乐意,是非过不可的了。于是,它思索了一番。如果书上说的话没骗人,它变成人的时间将是短暂的。那么,何不趁此机会到城里去逛一趟呢?说到这里,应该承认这会儿大狼又想起了在树林里隐约看见的某些场面,而且引起了和过去迥然不同的反应。它无意中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发现舌头倒还是和过去一样尖。它在后视镜前仔细打量自己的模样。它的相貌倒并不像它担心的那般丑陋。它张开嘴,发现上颚还是乌黑的,耳朵或许仍然稍长一点,有点毛茸茸的。但是它在小球面镜里看见的相貌——椭圆的脸、无光泽的肤色、洁白的牙齿——在它见到过的那些人中间似乎也算得上仪表不俗了。总之,既然已经势成骑虎,最好还是顺势而行,切实为前途筹划一下吧。谨慎的习性使它在出门前找出一副太阳镜。必要的时候戴上它可以遮住眼珠闪烁的红光。它还带了一件雨衣,搭在胳膊上,果断地走到门口。一会儿工夫,它就来到马路旁边,随身带了一只轻便提箱,大口吸进早晨的空气,但那空气似乎毫无芳香的气味。远远开过来一辆汽车,它果断地竖起拇指。它挑选的是去巴黎方向的汽车。它从平日的经验得知汽车很少在爬坡时停车,通常是在下坡时停车,因为重力原理,下坡时汽车容易起动。一个不慌不忙的人见它翩翩的风度,很快让它舒舒服服安顿在司机右边。它睁开炽热的眼睛看着这陌生的大千世界。二十分钟后,它在歌剧院广场下车。这天风和日丽,熙熙攘攘的车流维持在交通阻塞的限度之内。德尼大胆地走到人行横道线中间,踏上通往斯克利柏旅馆的林荫道。它要了一间带浴室、客厅的房间,把箱子交给侍者,立刻上街买自行车去了。
上午仿佛是在梦中度过的。德尼眼花缭乱,不知道把自行车往哪儿骑才好。它内心深处隐隐感到渴望能找到一只狼好咬它一口。但是它认为找一个牺牲品实非易事,还是不要过多受那些论著里写的东西的影响为好。它知道如果运气好,它能接近植物园里的动物,但是它要把这个机会留到身体上熬不住的时候。新自行车吸引了它的全部注意力。这镀镍的玩意儿把它迷住了,不仅如此,回窝的时候还要仰仗它哩。
中午,德尼把车子放在旅馆门口。看门人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他们见德尼衣冠楚楚,特别是有着那么一对红宝石似的眼睛,连个屁也没敢放。德尼心情愉快,开始物色一家饭馆。它找到一家门面整齐、又不大引人注意的饭馆。人太多了,它还是不大习惯。尽管它的知识面很广,还是担心举止间会流露出一些土气来。它要找一个人少的座位,侍者连忙过来招呼。
德尼哪里晓得看起来这么安静的饭馆,这一天却是歇弗纳·朗波利丹俱乐部月会的日子。因此它吃到一半时忽然看见拥进来一队举止活泼、细皮白肉的绅士。他们一下子占了七张四个座位的桌子。骤然见到来了这批食客,它的脸色便沉下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领班彬彬有礼地来到桌前。
“先生,非常抱歉,”这个下巴又光又肥的人说,“您能赏脸让那位小姐来和您同桌进餐吗?”
德尼扫了那位小姐一眼,脸色舒展开来。
“我非常高兴。”它欠欠身说。
“谢谢,先生。”这尤物说话像奏乐,确切地说像音乐剧的声音。
“您要是谢我,”德尼接着说,“那我当如何呢?”言下之意当然是说该谢谁。
“那大概得谢谢老天爷喽。”妙人儿说。
她随即让手提包滑落下去,德尼没等包落地就把它抓住了。
“嗨!”她惊叹道,“您的反应可真不同一般哪。”
“喔!”德尼赞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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