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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安慰他别哭,可大约太久没喝过水,张嘴只发出一些吱哑嘲哳的声音。乔浦泽马上从边上端了一碗水,想扶着我喝一口,可我刚稍微抬起上半身,腹部痛的更加厉害,一下卸了力,又倒回床上。我本想再试一次,但乔浦泽伸手把我押回床上,脸一下变得红彤彤的,好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露出坚定的眼神——只见浦泽猛地灌了一口水,俯身贴近我——我感受到他柔软的嘴唇贴上了我的,我干燥而起皮的嘴唇慢慢被从他口中渡来的水润湿,那股清凉的水流进我的口腔,灌入我的咽喉,从我的心脏旁流过。
我重新闻到了那股皂角的香味。
于是我没有推开他。
喂完这口水后,乔浦泽直起身子,脸几乎要红得滴出血;我猜想我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烧得厉害,只暗自庆幸我长得黑,应该不容易被看出。乔浦泽好像所有的坚定都给了刚刚那一吻了,现下整个人惊疑不定,好像惊喜、好像紧张、又好像很疑惑,坐立不安的,不敢看我,也不出声,过不一会儿好像想松开手站起来。我那瞬间福至心灵,一下子反手握住他的手。
他猛地扭头盯住我的脸,而我一直在看着他。我俩都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两只手握得更紧。
伤口再恢复一些后,我便离开医院重新回到驻地。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但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我和浦泽仍是每天跟着营里训练、巡查、开会,只是在一些能够忙里偷闲的时间里,我们便常常绕到附近没人的山坡上呆着。浦泽忧心我伤口的恢复情况,便总让我靠着他坐。我开始时老感觉别扭,觉得被浦泽抱在怀里的得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姐,我这几乎能顶的上两个乔浦泽的块头还靠在人家怀里……我一阵恶寒。但浦泽总有办法说服我,用他的眼睛,用他的怀抱,没几次我竟然就习惯了被他抱着这件事情,每次都放心往后一躺,听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话。也许是上了大学,喝了不少洋墨水的缘故,乔浦泽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两句傻话,爱呀、喜欢呀什么的;时常上一刻我们还在分析营里战士们的情况,下一刻他就会在人脸上啄一口:“元中……我的卿卿……”
我羞得要命——我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说话!我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总想浑水摸鱼蒙混过关。但浦泽这就来了劲儿,偏要压着我,一遍一遍对我说“我爱你”,又要我也说“我爱你”——可这三个字好像有千斤重,死死压住我的舌头,让我怎么也开不了口。浦泽也慢慢沉默下来,眼睛里慢慢积聚一些不解,后来又有一些哀伤,站起来离开了。哪怕在一起训练这么久,他还是显得过分消瘦,山坡上的风很大,翻腾起一阵一阵的绿浪,他好像要被落在身上的树叶埋没了。
我那天下午在草坡上坐了很久,我不停的问我自己,关于我自己、关于浦泽、关于我们之间,可最后我仍是什么结论都没有。晚上回到营里后却也不见浦泽,我问了一圈,才知道浦泽去开会了。我便待在浦泽的屋内等他,他很晚才回来。那段时间营里晚上不允许掌灯,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剪影停在桌前,过了一会,他才慢慢走到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月光透过窗子落在他脸上,像是地主家里那些瓷器,脆弱昂贵。我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的眼圈红通通的,我一下感觉有瓷片划过我的心脏,血都要全涌出来。
我想说点什么,可我的喉咙仍是发紧,像是下午那样——我有些慌乱,于是我开始吻他。浦泽没有回应,可他也不推开我。我一下来了劲,轻咬他的嘴唇,又含在嘴里。好像过了很久,这块瓷器才慢慢被我含化。我感到浦泽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开始轻柔的回应我。我俩搂抱着倒在炕上,我一下一下,从他的脸颊吻到颈侧,浦泽的脸上慢慢染上一层莹莹的淡粉。我虽然有点舍不得不看这张脸,但还是抬起身把窗子合上了,屋子里马上一片漆黑。我又从床边摸出他的雪花膏,握在手里,轻轻地要脱开我俩的衣服。浦泽察觉到我的举动,倒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握住我的手——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发抖的厉害,心脏也砰砰乱跳。
浦泽结巴得要命:“你、你……我们……你怎么会……”他好像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不出声了。
明明在一片黑暗中,我却好像可以看到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我笑起来,靠在他耳边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浦泽便缓缓放开握住我的手,却伸开手,把我搂得更紧。我就在他的怀里,慢慢地给自己做润滑,慢慢地把他的老二捅进我后面。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我痛的要死,估计浦泽也不好受;可这么卡着不上不下的,我就想咬咬牙一把坐下去。浦泽眼疾手快拦住我,坚持要他自己动——事后我完全后悔我这会儿答应了他——他动一下,就要问一句我痛不痛。开始时我还觉着他可爱,后来烦得要死,我一巴掌拍他肩上:“别问了!”于是他安静下来,只闷声动作,可也不敢用力。我有时被顶得痛得过分,忍不住闷哼几声,浦泽就马上停下来,亲我的脸;后来他还想把舌头顶进我嘴里,我开始时羞得要命,后来却觉得这样子也不错,也和他交缠起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看见浦泽坐在炕边上,脸红的厉害,静静看着我,我全身上下都痛的厉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医院那会。还没说话,就感觉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在碰着我的手,低头一看——浦泽正想办法把一个玉镯子往我手上套:只是这玉镯精致又小巧,一看就是给大小姐戴的;而我体格摆在这里,且手常年握枪劳作,又黑又大,衬得这玉镯子更加青翠欲滴,小巧玲珑,根本连我的三个指头都塞不下。我自己都觉得这搭配滑稽,抬眼一看,浦泽却还不放弃,我忍不住笑出声:“你干嘛?”
浦泽的脸几乎要红成一个苹果,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我娘说这玉镯子是要给我媳妇的……”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震碎我的胸腔,脑袋都被“媳妇”这两字砸得晕乎乎的:“这……我、我戴不下,你留给……”还没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简直在说傻话,不肯出声了。浦泽弯下腰,躺在我胸上。他的话好重,我的整个胸腔都被他的话压得震动,这地震般的闷响从我的心脏一直传到我的脑子里——
最后,这个镯子被轻轻放进我随身的行军包里。
一九四三年初秋的时候,我们二营来到沧城附近。彼时华北战事吃紧,日伪军接连在各地进行扫荡清乡,一村内日伪有时多达数十个,根据地抗日工作进行得尤为艰难。过不多久,我们接到团长的指示,要求二营化整为零,以连排班组为单位,分散游击。我和浦泽便打算各领一排,再下分两班,在沧城附近展开游击。
记得那晚月亮很亮,直直地照进屋子里。浦泽同我做完战略安排后,两人一起陷入了沉默——这是我和浦泽相遇后第一次分别。我想安慰浦泽,更想安慰我自己:这有什么呢?不过是……我突然发现,我不愿再往下想了。我站起来,将窗户合上,屋内陷入一片漆黑,那些不愿言说的话弥漫在着黑暗中。我听到浦泽慢慢靠近的脚步声,那温暖而湿润的皂香慢慢将我拥抱。
浦泽开始说话,絮絮叨叨地安慰我。我好认真听着,一直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细微的鼾声渐渐起来,我也好认真听着他的呼噜声。可后来实在有些困,撑不住眯了一会儿眼,等再猛然惊醒时,我身边已经空荡荡的了,只剩下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浦泽已经同我们计划的那样,半夜领队离开了。
我把这本笔记本同镯子一块儿包好,放进行军包中。可为什么要留下这本笔记呢?我不懂。我认得这本笔记,哪怕战事紧张时,浦泽也要尽力两三日便在上面写一道。他曾告诉我,这上面是给我的信,可我又不识字,而且他昨晚不是安慰我说……我意识到,我几乎想不起来昨晚浦泽安慰我的话,我想了又想,却只记得他的承诺: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们很快将会相见……”
后来的日子里,游击队四处出击。开始的时候,还能从电报和会议中偶尔得知浦泽的动向:突击成功了呀、同团部某队汇合了呀……知道浦泽的信息能我安心好多。在一次突围时,郭子受了伤,我们便把他放到马大娘家暂时安置,剩下的人再准备突围。我那时已经知道马大娘家被烧了两次,全是因先前掩护我们八路军干部而起,我便在临走前将我的干粮袋全塞给郭子,让他无论怎样也要让马大娘收下。直等到同日本鬼子对战时才发现,我那装本子和镯子的袋子也一并留给了郭子。我安慰我自己,郭子一定能保存好,等突围成功再找他拿——只是结果实在惨烈,虽是突围成功,但在鬼子追堵之下,已经是离郭子十万八千里。我又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和浦泽坦白……
可我却一直没有浦泽的消息。游击队愈发分散,得知信息的途径便少了许多。
我好久没有浦泽的消息。
再后来,我终于重新听到了浦泽的名字。
一九四五年的表彰大会上,那个叫做话筒和音响的东西响得吱哑嘲哳,军区政委的声音在一片尖锐中时而出现、时而隐匿:“……五师……二营指导员乔浦泽……掩护团部撤退……光荣牺牲……”
我一下愣住了。是浦泽的名字吗?时隔一年再听到浦泽的名字,让我觉得好不真切。真的是乔浦泽吗?——一定是听错了,刚刚好像见到团长,一会儿找他问问……我好像在梦中,又好像在山坡上,周围全是嘈杂的声音,对对,夏天虫鸣鸟叫的,怪不得这么吵。也太热了,我感到胸闷气短,低头一看,浦泽的两只手臂正横在我胸前,怪不得呼吸不过来!我想转头同浦泽说他的笔记本,又想叫他不要搂这么紧,可我怎样也转不过身,于是我便放弃,想直接开口同他讲,可一张嘴,只发出一声泣音。我哭了?我怎么哭了?我——虫鸣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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