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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手绢玩得正开心,可突然之间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深绿夜色里,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不断的坠落在我身边的地面上,然后被那一片墨绿慢慢的吞噬下去,我因为恐惧而拼命奔跑,一下子撞在了什么人身上。在看清那个人的脸时我松了一口气——是祖父呢!可一直慈祥微笑着的祖父不知为什么冲着我发火了,他大声呵斥着,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小孩子玩丢手绢时所唱的那首儿歌,始终充斥在无边无际的梦的空间里……
我揉着眼睛不情愿的坐了起来,一想到起身后要做的事情,就更觉得今天是个讨人嫌的早晨了!昨晚和冰鳍玩双六,骰子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怎么也掷不出合适的点子,结果我的白子差点就被困死在家里,想起来昨天输掉那场双六就是这个糟糕早晨的前兆吧——我和冰鳍打赌,输掉的人就要送今年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和我家祖宅就隔两三条巷子的安家,每个新年都会请身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制作供花。因为两家一直关系很好,我和冰鳍跟他家长子浩行又是同年,所以三个人经常就玩在一起,到现在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他家后院里那颗美丽的白山茶树下玩耍的样子;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我们再也不去安家了,和浩行也渐渐疏远了。偏偏到了高中我们三个又被编在同一班,冰鳍还好,每次我和浩行碰上的时候,总觉得挺别扭的——如果他问起我们不去他家的原因,该怎么回答呢?总不能直接就说,他家“很可怕”吧……
抱着盛通草供花的长型竹箱,我站在了安家的门口深呼吸,虽然一再对自己说放下竹箱就回去,但走进大门还真需要点勇气。“请问有人在吗?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站在门檐下的我扬声询问,宽阔天井另一边的堂屋里传来了一个稳重而清朗的声音:“通草花家吗,今年也麻烦你们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袖着手从堂屋阴影里走出来接待我的,偏偏就是浩行!
我疾步穿过天井站到堂屋的阶下,将竹箱递了过去:“今年的梅花和黄莺……”
可浩行却丝毫没有把手从冬衣袖子里拿出来的意思,他微微垂下细框眼镜后的眼睑:“辛苦了。”
觉得我辛苦的话,就把竹箱接过去,假客气什么啊!虽然心里这样抱怨着,但我是怎样也不敢说出口的——和小时候腼腆的风貌完全不同,现在浩行略带古风的细致脸型配上笔直的鼻梁,还戴着没有度数的细框眼镜,这种外貌就够给人冷酷的感觉了,再加上他态度过于礼貌,完全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个……浩幸呢?”我有些尴尬的转头四顾,努力岔开话题,浩幸是浩行的异母弟弟,两人年龄悬殊不说,快上小学的浩幸和哥哥不同,是个又乖巧又开朗的可爱的孩子,即使对不太熟识的客人他也会亲热的撒娇。可是一听见自己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浩幸要习字。”
我心里暗叫糟糕,浩幸的妈妈是浩行父亲的再婚对象,看来浩行还没有完全掌握和继母及兄弟的相处之道啊。完全无视我的慌乱,浩行头也没抬,不动声色的避开这话题:“一直承蒙你家照顾,请务必留下来喝杯茶。”说完他轻轻点头缓慢的转身,示意我跟着走。浩行不接过竹箱,我又不能丢下就走,只能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后——安家祖上是很成功的读书人,言谈举止和我家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我实在不会应付这种秀才型的古板家伙,所以虽然完全不想在他家停留,却根本找不到拒绝的时机。
因为不是休息日,除了在放寒假的小孩子之外,大人都去上班不在家,安家偌大一个宅院显得非常安静,靠着墙角种植的几株腊梅正值花期,散发出正在消融的薄冰般的寒香。穿过角门,再往前走就是后院了,可浩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所以我和冰鳍昨晚争了半天,最后决定玩双六输的人走这一趟——按照安家那些多地让人头疼的规矩,浩行一定会把身为熟稔人家晚辈的我带去后院暖阁里招待的!
“浩行……”我在后院门口站住了,那边,我不能过去……因为……
角门那边长长的檐廊像层层相套的妆奁一样不断的缩小着,站在角门另一边的浩行的背影像收在这妆奁里的雕像一般,他的声音同样是无机质的:“怎么了?”
我这下更犯难了——怎么了……这怎么好说呢?总不能……
总不能直接告诉人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觉得他家后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开口,我就只能硬着头皮穿过角门。然而进入后院的一瞬间,我的心神完全就被眼前的景象摄去了——这么久不见,已经变得这么美了吗,那株巨大的白山茶树,它以无法想象的孤高姿态静立在石板铺地,再没有其他任何花草装饰的沉寂庭院中央。推算不出这棵树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干纤细,可这棵白山茶的主干要两个小孩子才能合抱,古树的存在感异常鲜明一点也不奇怪,这棵树周围更是飘荡着像是把自己和尘世狠狠一刀割裂开似的强烈氛围。
可能因为蜡质的光洁叶片散发的清辉太过凛冽的缘故吧,连灰尘都不敢靠近;丰硕的深绿树冠上像初冬的薄雪一样散落着无数白皑皑的花朵,已经铺了一地的落花,但枝头的繁花依然非常喧闹。重瓣茶花虽然华丽雍容,但能够在毫无修饰的质朴中展现高贵与优雅的,可能只有这单瓣茶花了,更何况它还有这么动听的名字——“夜光杯”。
“夜光杯”,我记得浩行曾经那么骄傲的告诉我这单瓣白山茶树的名字,仔细想想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丰盈的花瓣簇拥着灿烂的金色花蕊,像云间的满月;幽暗的树冠就是看不见尽头的浓绿深夜吧。回想起来,小时候我们和浩行总是在这棵树下玩“丢手绢”,虽然玩这种游戏三个人实在是太少了点,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有时如果浩行没有完成习字作业,我和冰鳍就会躲在冬天充作书房的暖阁窗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从他特意留下的窗缝里扔进去,很快浩行就会把写满涂鸦的花瓣掷出窗外……
曾经那么投契的游戏伙伴,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就像眼前的山茶树一样,曾经像温柔注视着我们的旁观者一样的夜光杯,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让我不敢熟视呢……
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的我突然听见了一阵儿歌声,那是丢手绢游戏时的童谣!吃了一惊的我转动视线,瞥见了夜光杯树下一个熟悉的小小人影,浩幸?他怎么一个人在玩丢手绢呢?
“浩幸!”我连忙向茶花树下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这次非但没有跑过来,而且居然完全无视我似的躲到树后去了!
找不到梯子下台的我在发现浩行注视着我的目光时,心情更是下降到最低点,这算是什么嘛!我为什么要被童年玩伴加同班同学,用这种不友善的目光瞪着啊!
“火翼……我早就想问你了……”浩行慢慢的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明明是和冰鳍差不多的细长眼形,可他的眼神却分外有压迫感,“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此刻浩行的语调里,有着不一样的含义呢?浩行责难似的注视在提醒我,此刻的“看见了什么”,决不是阳光落下树荫那么简单!这个问题意在言外的指向令我慌乱——真正有资格回答的是已经过世的祖父吧,只有他才能和彼岸的世界从容交流。只遗传了他一点点能力的我,也仅仅是在黑暗之中,阴影之内偶尔“看得见”什么而已。
更让我迷惑的是一向行事刻板的浩行居然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虽然这问题不会每天有人问,但被问及的次数也不算少了,所以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善于应付了。可平时打个哈哈就能混过去的事,今天在浩行的目光下却偏偏不行,我下意识的抱紧怀里的竹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浩行只是自语着皱起眉头,但我却觉得好像受到了他严厉的责备一样。隆冬凛冽的寒风里,我只觉得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火翼!你出门前为什么不能清点一下呢!忘了带黄莺啦!”不耐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这回真的是救星来了,这是冰鳍的声音啊!
我连忙转身,冰鳍就站在我背后,此刻他一手拿着放黄莺的竹匣子,另一只手牵着……牵着浩幸!
浩幸刚刚明明是在山茶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啊,几时跑到我背后去的呢?
“我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好一阵子浩幸才出来。”冰鳍一边向向他点头的浩行回礼,一边解释。我更加奇怪了,安家庭院广阔,就算浩幸跑得再快,也不会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语间,就跑到门口去将冰鳍引进后院来吧……
“谁让你出来的!”从没听过浩行这样的语气,虽然在呵斥不习字而跑出来玩弟弟,但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发火的感觉,相反好像是冻结了一样冰冷。我忍不住从眼角偷瞥了他一眼,此刻浩行的眼神让我一阵心寒——那种眼神已经不再是严厉或是苛责了,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似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异母弟弟呢?怎么变成会这样,童年时的浩行就算不那么坦率,好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啊!就在我疑惑之间,浩行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转向我们:“真是辛苦了,请务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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