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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俊德和他们一样冻得浑身僵硬,寒冷丝毫都不因他而减灭,但他身边没有伴侣。
他离他们近得足以听到他俩的声响,尽管还不是清楚的语句,而只是两人的说话声。他忍不住地浑身战栗,便索性将头埋在草丛里,因为他害怕罗兰那锐利的听觉会捕捉到他牙齿打架的声音。铁路工人的短夹克制服已毫无用处;衣服裂成片片条条,根本没法拢在身上,他把它扔了。离开城堡时,他的双臂上也裹着衣物,很快也从肘部开始碎成一片一片,他把两只袖筒扔进了老路旁的矮草丛里,并伴以一声恶毒的咒骂。但靴子还能穿,因为他已经会用长条草叶编成草绳,因而绑着绳子的靴子还不至于从脚掌上脱落。
他也想过转换成蜘蛛形体,心里很清楚那样就会少受一点寒冷的折磨,但他在至今尚且短暂的人生中已经尝够了幽灵般徘徊不去的饥饿滋味,因而可以断定:那种恐惧永远存在,不管手边有多少食物可以掠取。众神作证,城堡桥上的食物真不算丰盛;三条断臂,四条断腿(有两条已被蛆虫吃掉了一部分),还有一段分辨不清部位的躯干,柳条篮里就这么点东西。如果他变成了蜘蛛,那些东西还不够一个白天消化呢,他一定很快又饥肠辘辘。就等这里的躲猫猫游戏结束再说吧——他听得到鹿的行踪,就和白色父亲一样听得清清楚楚——但莫俊德没太大把握能够捕获、或追到一只鹿。
所以他坐在地上冻得发抖,只是听着他们的声音,直到话语声渐渐平息。也许他们睡着了。他自己也可能打了一会儿瞌睡。克制住放弃、回去的惟一理由是他憎恶他们。因为他们好歹能够彼此做伴,而他却谁也没有。谁也没有。
莫俊德很饿,他悲凉地思忖着,莫俊德很冷。而且莫俊德谁也没有。莫俊德很孤独。
他把自己的手腕放在齿间,深深地咬下去,再吮吸着涌流出来的暖意。在自己的血液里他尝出了岚度·沉想弥留的生命……可是,仅仅剩下这么一点了!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一旦那滋味不见了,就什么都没了,除了他自己那无用的、循环无尽的血的滋味。
黑夜里,莫俊德开始哭泣。
3
破晓后四小时,一片灰白色的天空预示着将要下雨或雪(也许两者会同时降下),苏珊娜·迪恩躲在一根倒地的树干背后,哆嗦着低头望着一个小山谷。你会听见奥伊,枪侠曾这样对她说,也会听到我的声音。我会尽力而为,但我会把它们赶出来,让它们跑在我前头,这样就方便你开枪了。一定要弹无虚发。
但她的直觉却让情况显得更为恶劣,因为某种渐渐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莫俊德就在附近,很近很近,只要她一转身,他随时都很可能伏击她。她一直在四顾察看,但他们挑选的捕猎地相对平坦,她身后的宽阔草地看来总是空空如也,她只见过一只棕兔悠闲地走来走去,两只长耳朵都耷拉到地上了。
最终,她听到了奥伊高昂的吠叫从她左侧的灌木丛里传出来。须臾之间,罗兰也喊起来。“嘿!嘿嘿!准备好了!我跟你说过,要准备好!千万别错过!要弹无虚——”接着就是剧烈咳嗽。她很不喜欢听那种咳嗽。不喜欢,打心眼里。
现在她看到树丛中有活动的迹象了,自从罗兰迫使她承认身体里还隐藏着另一个名叫黛塔·沃克的女人之后,她第一次呼唤她——
我需要你。要是你想再出来暖暖身子,就快点来稳住我的手,好让我射击。
于是,从未间断过的浑身颤抖突然停止了。当鹿群从树丛间冲出来——可不是一小群哩!起码得有十八只鹿,领头的公鹿脚步稳健地向前冲——她的双手也不抖了。右手握着罗兰的左轮枪的白檀木枪把。
这时,奥伊也跑出来了,跟在最后一头跌跌撞撞的鹿后面从树林里蹿出来。那是只变异种母鹿,用四条长短不一的腿奔跑(有一种怪诞的优雅),后面还拖着第五条荡来荡去的腿,看似无骨地从它腹中伸出来,像是另一只乳头。最后一个是罗兰,他不像是在真跑,而像是蹒跚举步。她顾不上他,只是将枪瞄准了领头的公鹿,等待它跑进射程。
“这边,”她轻轻念叨,“亲爱的孩子,向右边来一点,听话。来吧来吧考玛辣。”
公鹿竟然毫无理由地带领它的鹿群稍稍改正了方向,更准确地朝苏珊娜所在的方位跑来。现在,彻头彻尾的冷酷恰是她求之不得的。公鹿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了,直到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兽皮下跳动的肌肉、眨眼时眼底的月牙白,甚而它身边母鹿前腿上的一处老伤疤——那里再也没能重新长出鹿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埃蒂和杰克能伏在她的左右,感受到她所感受的,看到她所看到的,但转瞬间,这念头也消失了。
我不用我的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我的心杀人。”她喃喃自语之后,开了枪。
第一颗子弹射中了领头公鹿的前额,它立刻栽向左边。其他鹿跳过它的尸体继续往前奔跑。一头母鹿刚好从尸体上跳过去,苏珊娜的第二颗子弹在它腾跃到半空时射中了,母鹿倒向了右边,一条腿斜伸着,被打断了,再也无法优雅。
她听到罗兰也开了三枪,但顾不上去看他的成果;她必须专注于她的任务,并且很想出色地完成。枪里剩下四颗子弹,每一颗都射倒了一头鹿,只有一头鹿倒地时还能动弹。她一点儿没有意识到这是次了不起的捕猎,尤其要考虑到她用的是手枪;无论如何,她是个枪侠,开枪射击就是她的事业。
此外,这个早上一点儿风也没有。
底下的山谷草地里躺着近乎一半的鹿。剩下的鹿群全都向左而去,顺着溪流往山下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柳树林里。最后一只,是刚满一岁的小公鹿,径直朝她跑来。苏珊娜也不想费事从身旁放子弹的鹿皮袋里取出新的装进枪里,而是取了一只欧丽莎,她的手自动地瞄准迟钝的小鹿的要害部位。
“丽莎!”她高呼一声,掷了出去。盘子贴着草地飞出,在滑翔中略略上升,发出特有的怪啸声。盘子切中奔跑中的小鹿的脖子中部。鲜血呈圆环状飞涌出来,黑黑的衬着白色天空。即便屠夫的快刀也不可能完成如此干脆的切口。小公鹿甚至继续跑了几步,没留意自己已经没了脑袋,随着心脏最后猛烈的五六下跳动,鹿血从脖颈里喷涌出来。接着,它才前腿抻开地冲向地面,倒地之处距离苏珊娜的藏身之地只有十码远,干枯的黄草地眨眼间就被鲜血染成了亮红色。
可悲可叹的前一夜就此被抛之脑后。麻木感终于从她的手指和脚趾间消失了。现在她的心中已无悲苦,也无失落,更没有恐惧。在那一瞬间,她恰是卡塑造出的那个苏珊娜。枪火和公鹿鲜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有点苦涩;这也是世界上最甜美的香气。
用两条断腿站立着,罗兰的手枪还握在她的右手里,苏珊娜张开双臂,举向天空。随后她叫出声来。没有言辞,也不可能有。在最伟大的胜利时刻,我们通常不善言辞。
4
罗兰坚持他们要吃一顿盛大的早餐,她却不同意,说冰冷的玉米炖牛肉嚼起来不比冰渣子好多少。根据罗兰那块精美绝伦的怀表,那天下午两点——换句话说,也就是冷雨稳稳开始落下时——她变得高兴起来。她从未干过像这天那样繁重的体力活,一天还没结束。罗兰一直在她身边,尽管咳得越发凶了,但他还能配合她的速度。她得空时(也就是匆匆吃午餐时,烤鹿肉排美味无比)就思忖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怪样子——这样反常。一路相伴跋涉而行,经历了那么多险情,可她还是没能把他看穿。别提看穿,可能连一半都没看透。她见过他笑、他哭、他杀人、他舞蹈和熟睡的样子,甚至见过他脱下裤子蹲在灌木丛后面,屁股搁在他所称的悠闲之木上。她从未和他像女人跟男人在一起时那样睡过,但她自认为已看过他在各种情形下的样子,可是……不。仍然没有看穿。
“在我听起来,你的咳嗽越来越像是肺炎了。”苏珊娜说这话的时候,雨才下了没多久。他们还在忙碌,用罗兰的话来说,他们这一天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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