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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屈克定定地望着她,无言地央求,但苏珊娜只是回看着他。最后,他闭上了双眼,慢慢地张开自己的嘴巴。牙齿都在,但他的舌头不见了。应该是在某一天,丹底罗烦透了被他囚禁的少年的哭喊——要不,就是某些言语——便将那舌头拔祛了。
7
二十分钟后,他俩站在厨房的走廊里,看着派屈克·丹维尔喝汤。起码有半碗汤都倒在了少年灰色衬衫的前襟上,但苏珊娜觉得这也不要紧;这里有足够的汤,小屋惟一一间卧室里还叠放着足够的干净衬衫。更不用说,乔·柯林斯的厚皮大衣还挂在门口的衣钩上,她希望派屈克此后都能穿着它。至于丹底罗的尸体——昔日的乔·柯林斯——他们包上三条毯子,扔进了雪地,没有任何葬礼仪式。
她说:“丹底罗是一个吸血鬼,但不是靠血为生,而靠吸食他人的情绪。派屈克,那个……派屈克就像是他的奶牛。榨取一头奶牛的精华,你可以用两种方式:要它的肉,或是奶。但吃肉的问题是:下刀之后就不再有第二次了,先是上等牛肉、剩下牛杂碎,之后就放进锅里炖,没了。可是,要是你要牛奶,就可以一直挤出来……只要你时不时喂它吃点东西,就能一直有奶喝。”
“你觉得他被关在下面圈养了多久?”罗兰问。
“我不知道。”但她想到了乙炔箱上厚厚的灰尘,仍是历历在目。“不管怎么说,都有很长时间了。对他来说,一定像是漫长到了无止境。”
“而且,很伤人。”
“伤害太大了。丹底罗把这个可怜孩子的舌头拔出来的时候一定疼死他了,但我敢打赌说,吸血般的情绪损失伤他更深。你看他现在的样子。”
罗兰看着,没错。他也看出有别的含义。“我们不能把他带进这场暴风雪。就算我们给他裹上三层衣服也不行,我敢说,那等于杀了他。”
苏珊娜点点头。她同样确信这一点。可是,还有另一面紧迫的真相:她无法再待在这间小屋里。那大概会杀了她。
她把这番话说出来时,罗兰也赞同。“我们要在那边的谷仓里宿营,等到暴风雪过去。会很冷,但我觉得那样可能会带来两种好处;莫俊德可能要来了,栗皮儿也会回来。”
“你会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吗?”
“是的,只要有机会。你对此有异议吗?”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很好。我们把要带出去的东西收拾一下,因为随后两天里,我们可能不能生火。可能不止两天,而是四天。”
8
事实证明,他们捱了两天三夜,才等到暴怒的大风雪渐渐变成阵风阵雪,直至平息下来。第二天黄昏时分,栗皮儿一瘸一拐地从风雪中显出身形,罗兰对准扁铲似的盲马脑门开了一枪。莫俊德一直没有露脸,但她在第二天夜里有一种直觉:他就潜伏在附近。也许奥伊也察觉到了,它立在谷仓门口,冲着飞旋的暴风雪猛吠不止。
在这两天三夜中,苏珊娜发现派屈克·丹维尔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处。囚徒岁月严重损害了他的心灵,这一点她并不意外。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他惊人的恢复能力,虽说不可能百分百恢复如初。她不免要想:换作自己经历了多年严酷的磨难,能否走出阴影,快速复原呢。也许这和他的天赋有关。她亲眼领略过他的天赋,在赛尔的办公室里。
丹底罗给地窖里的俘虏吃极少的食物,只能勉强维持生命,而他吸食少年的情感却颇有规律:一周两次,有时三次,还有一个星期里一连吸了四次。每一次,派屈克都坚信自己将丧生于下一次折磨,因为总会有什么人路过此地,接替他的位置。就在最近,派屈克有幸逃脱了丹底罗最凶狠的掠夺,因为“伴儿”比以前更多、也更频繁地到来。那天晚上,在干草仓里铺完床铺后,罗兰对她说,他相信最近惨遭丹底罗毒手的人大部分都来自血王城堡,要不然就是离开城堡周边小镇、背井离乡的村民。苏珊娜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逃难者的心声:王已经走了,所以让我们也离开这鬼地方吧,趁现在收成还不错。毕竟,红色大王疯癫了,说不定哪一天脑筋搭错就会回来,狂人发痴,死守着一架永远不再会上升到顶的电梯。
有时候,乔还会在他的俘虏面前显出丹底罗的原型,接着便可吃掉男孩顿生的恐惧。但是,若圈养的奶牛只能挤出恐惧,他也不会满足。苏珊娜暗忖,不同的情绪一定能引发不同的口味:就好比今天吃猪肉,明天吃鸡肉,后天换成鱼肉。
派屈克不能说话,但他可以做手势。况且,当罗兰在食品柜里找到奇怪的藏品之后,他们便发现他的表达能力绝不止于此。在最高的架子上,有一叠特大张的绘图纸,标着“米开朗基罗,炭笔专用”的商标。他们没找到炭笔,但这摞纸张旁边放着一把崭新的EB牌2号橡皮头铅笔。发现这些东西就够怪的了,但更为离奇的是,有人(大概是丹底罗)小心地把每支铅笔上的橡皮头都削去了。橡皮头都收纳在铅笔旁的加盖罐里,罐子里还有一些纸夹,另有一只卷笔刀,模样酷似所剩无几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欧丽莎飞盘的哨子。派屈克一瞧见画纸,原本呆滞的眼光立刻灵动起来,急切地伸出双手去接,喉咙里的声音像是猫头鹰的急促叫声。
罗兰看着苏珊娜的表态,她一耸肩,说:“就让我们瞧瞧他能画点什么吧。我已经心里有底了,你不也一样吗?”
事实证明他确实很能画。派屈克·丹维尔的绘画才能令他们叹为观止。他的画作完全弥补了没有声音的缺憾。他画得极快,也显然大感愉悦;哪怕笔下的物事无比凄惨,他的情绪也似乎不再会受到影响。一幅画上,乔·柯林斯手持短斧,站在一个毫无防备的过客身后,砍下了他的脑袋,只见乔咧着嘴狞笑。就在短斧落下之处,男孩还画了两个漫画书里常见的大气球,里面分别写着“喀嚓!”、“噗!”。柯林斯的头上也升出一只气球,派屈克填进文字来表示他的想法:“大块头,接招!”。另一幅画上画的是派屈克自己,躺在地板上,笑得有气无力,表情细节被描绘得逼真之极(其实根本不用画中他头上气球里的“哈!哈!哈!”来补证),而柯林斯叉着腰站在他跟前观望。随后,派屈克迅速地把这幅画翻到画板后面去,又飞快地落笔,在新的画面中画下跪坐着的柯林斯,一只手插进派屈克的头发里狠狠揪着,撅起的嘴唇罩在派屈克的笑声之上,也就是派屈克苦痛不堪的嘴巴之上。接着又是一阵飞快而老练的运笔(笔尖似乎根本不曾离开过纸面),派屈克又在老人头顶上升出一个思想气球,里面填写了六个字和两个感叹号。
“说的是什么?”罗兰问道,他已经被迷住了。
“‘好味道!真不错!’”苏珊娜回答,但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难掩恶心的感觉。
抛开所画之事,苏珊娜大概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看着他这样画画;事实上,她很快就着迷了。铅笔快得近乎诡异,而且,他们谁也不曾取出一只被切下的橡皮头让他擦抹,因为似乎完全没那个必要。苏珊娜看着他画到现在,派屈克既没有画错过一笔,也没有哪一笔看似含糊带过,他那洗练飞速的动作让他们——好吧,既然只能这么说,为何还要犹豫呢?——不得不承认,派屈克是个天才画家。画成的画都不是素描,不完全是,但自成一派,栩栩如生。她知道,派屈克——这个派屈克,或是沿着光束的路径的另一个世界里的派屈克——日后必能画出极品的油画,但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头一凉,同时又气血上头。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什么?没了舌头的伦勃朗?她突然意识到,这已是他们遇见的第二个白痴天才了。也许是第三个——如果除了锡弥,你把奥伊也算上的话。
他对橡皮擦丝毫不感兴趣,这让苏珊娜只起过一次闪念,又立刻置之不理了——那想必是天才的狂妄之处吧。但她不曾哪怕想过一次——罗兰也想不到——其实这位年轻的派屈克·丹维尔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橡皮这种东西。
9
第三夜快要天亮时,苏珊娜醒来,看了一眼和她并排躺在谷仓上铺的派屈克,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木梯。罗兰正站在谷仓的门前小径上,望着门外,抽着烟。雪不下了。即将下沉的月亮清亮地挂在天际,月光之下,塔路上的新雪泛出银白的光芒,一片肃静的美。风也止了,空气似乎纹丝不动,但冷得吓人,她觉得鼻子上的湿气都要冻裂了。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机动马达的响声。就在她侧耳聆听之际,那响动仿佛越来越近了。她问罗兰是否猜得到来者是谁?或是,来者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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