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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说笑了一阵,魏天霖抽身想回去,任王氏说:“天霖你准是有事,话到舌尖儿又咽回去了。”魏天霖为难的低下头说:“大婶,这事我说出来该打嘴呀。”任王氏坦荡地说:“你说吧,只要对大伙儿有好处,搁人家家里难,搁大婶家里不难!”话赶到这里,魏天霖不得不把他打算让任勿思和二狗子为队里收集粪水的事儿说了。任勿思已年近三十,不再是浮躁的年龄,说:“行,我愿意干这活儿。”魏天霖说:“这活儿有这活儿的坏处,第一脏臭,第二不大体面。这活儿也有这活儿的好处,第一不太重,第二不是火烧眉毛的活儿,好天干,孬天就不干,时间上有个挪移头儿,你也就有个小自由儿。还有一条,没啥大责任,顶多是打扫得干净不干净。上回换饲养员有队委提议让你去我就没同意,同样是一个整劳力的工分,那活儿责任太大,万一死了牲口兽医又查不出毛病,小了要挨批斗大了要坐牢。”
天下苍生 第十三章(5)
任王氏一家见魏队长话说得诚恳,都说:“干吧,没有粪臭哪有饭香?嫌粪臭那就不是庄稼人了。”秦萍说:“大叔,我也去干!”魏天霖赶紧摇手说:“甭!甭!你叫大叔的脊梁骨囫囵点吧!我要叫你这么俊巴的闺女去干掏大粪这活儿,一个队里的人还不得把俺的脊梁骨捣烂,说大叔是活作孽不得好死!”秦萍听着笑了说:“看大叔说的多严重!俺去有俺去的好处,勿思哥和二狗哥都是男子汉,万一把人家女的堵在厕所里多不好,我参加就好办了!”魏天霖望着任王氏说:“大婶,你看看你这孙女儿心多细,俺当队长的都没想到这一层!”秦萍说:“大叔这事就这么定了。”魏天霖说:“先不定,你再想一夜。”秦萍说:“不用想。”魏天霖没想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当,动员一个人去掏大粪就觉得是个难题,结果没费口舌还另外带出一个自愿的。
魏队长走了之后,任王氏一家都埋怨秦萍不该要求干这活儿,勿思是不干不行,你大闺女家往臭屎堆里钻什么?秦萍说:“从明天起俺就给家里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了。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初三的各门功课越来越难,俺的头脑又不是机器,跟俺的老师哥一块干活儿,有了难题干着活就给我解答了,这是一举两得!”其实是一举三得,这个“三”秦萍没说,那就是无论在家在外,她就能与她的老师哥时时刻刻呆在一起了,心里高兴。从此以后,秦萍和任勿思过起了奇特的生活:他们的肉体出入于世界上最为污秽的场所,鼻口眼睛接触的是污秽之物、污秽之气;可他们的精神却神游于《关雎》、《离骚》、《孔雀东南飞》、《琵琶行》、《前后赤壁赋》及四大名著等诗文的美妙意境之中,浑身每一个神经元都极端得愉悦。他们这种肉体生活与精神生活差距之大,大约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非一个特殊民族的特殊时期所能为。
这天公社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首先找到了魏天霖队长,然后由魏天霖引着来到三叫花子家里。一个人请三叫花子谈他的出身历史,另一个人找了个小板凳趴在吃饭的案板上,从挎包里掏出纸笔准备记录。三叫花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脸色煞白嘴唇乌青,他哆哆嗦嗦地说:“俺没干过坏事,只是从记事起就要饭。”他们说:“就是要你说说你要饭的事。”三叫花子高兴起来,心想:养牛的、耕地的都介绍经验,登上报纸让人家学习,俺要饭的也要上报纸?莫非年年饥馑上头要推广要饭的经验了?别的咱不会,要饭经还是积下了不少的。于是说:“要饭最好碰上娶媳妇的,姑娘出嫁的也行,要碰上你就甭愁肚皮的事了。碰上出殡的你就相跟了狠哭,越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你的肚皮越不受屈。人家家里有病人你千万甭上门……”
三叫花子正介绍着要饭经,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不是叫你说这,是叫你说啥时候在哪里要饭,谁当证明人?”三叫花子听了说:“亲娘祖奶奶,这哪里记得清?俺少说也跑了三五个省几十个县,谁当证明人?俺只是求人家行行好给点吃的,哪里敢打听人家姓什名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为难了,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妥协,那个光问话不记录的人说:“你就说个大概吧。”于是三叫花子就给他们“大概”起来:从哪省到哪县从哪县到哪省,扯得烂袄套一般,最后扯到饿昏在这个三户庄。记录的记了两张纸,大概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记的是什么,但他还是打挎包里掏出印泥盒,拧开盖儿牵着三叫花子的右手食指沾了印泥按下手印。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又让魏队长领他们去找救三叫花子的人。
魏队长把他们领到任王氏家里,请她说一说当年救三叫花子的情况。任王氏见他们之中的一个拿出纸笔要记她的话,以为上边要表扬她行好的事迹,咬死牙根不说。老人家是一个只做好事不愿显摆的人。追问得急了,她倒生起气来,大声地质问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你们甭问俺,只问你们自己,你们见了饿得快死的人救不救?当然得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一个人救了一个快死的人,那是不能再提的。没听人家说嘛,受了小人恩一世报不尽。行了善又成天挂在嘴上的人那是小人。受这种人的恩不如不受,那比欠债还厉害!”见任王氏执意不说,做记录的那个人只好把她刚才说的话写下来。同样,大概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记的是什么。同样,还是打挎包里掏出印泥盒子让任王氏按了手印。
天下苍生 第十三章(6)
下边该轮到魏队长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请他谈谈三叫花子在生产队的表现。魏天霖队长看着他们搜集三叫花子的材料似乎并无恶意,就把他“热爱集体、积极参加劳动”的老话套话说了一篇,记录人照样记录下来,照样让魏队长按了手印。就在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后第三天,三省庄大队接到公社通知:任山(三叫花子的大号)同志为三省庄大队贫下中农协会(简称“贫协”)主席。梁山好汉排座次论的是交椅,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公家各机关以“手”为单位排座次。在三省庄大队一把手当然是孙书记,贫协主席、民兵营长在社员心目中就是第二三把手,其他什么副书记、大队管委会主任、妇联主任、共青团书记,甚至掌握财权的会计,通通都要从第三把手开始往下数,有的根本就没有“手”。
三叫花子当了大队重要干部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对三叫花子刮目相观。长辈儿亲切地喊他大侄儿,平辈儿喊他三哥或三兄弟,晚辈儿娃娃喊他三叔或三大爷,就连任王氏也说:“俺三儿是锅台上的小米,熬出来了!”只有小翠儿对他还像从前一样,她对他说:“咱在三户庄算哪架上的鸡?甭管人家把你看得有多重,你自家得知道自家几斤几两。”三叫花子说:“那是,那是。咱是人了,咱也得知道咱是猴子变的(此知识是由于他常到任家四合院去闲坐,从任勿思给秦萍上的《动物学》课上听来的,被三叫花子把进化改成“变”,出其不意地用到这儿了)。”
据说在讨论各大队贫协主席名单时,徐大头一听有三叫花子,发言时就说:“三叫花子不行,此人打记事起就要饭,要了几十年,种田上的事任么不懂,怎么领导贫下中农搞好集体经济?”他的发言当场就被马书记驳了回去,他说:“贫下中农协会首先是个‘贫’,然后才是‘农’。前几年书报上讨论过‘红’与‘专’问题。道理拿到这里,‘贫’就是‘红’,‘农’就是‘专’。咱成立的是‘贫下中农协会’,它的职责是保证基层政权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至于带领贫下中农搞好集体经济那是次要的,甚至是不重要的。不要把贫下中农协会搞成种田协会,重犯白专道路的错误。老一辈人说穷到要饭不再穷。三叫花子,不,任山同志要饭要了几十年,”马书记拿起手里那张纸在空中扬了扬,接着说,“这上面肯定有在旧社会要过饭的同志,可我敢说他们谁也没有任山同志要饭要的时间长,也就是说任山同志如果不够大队贫协主席资格,这上面的同志就全不够资格了!”
徐大头想说只要经济搞垮了,甭说农村基层政权就是国家政权也会有一天呼啦垮了,但他没有跟他争论。“一把手”只要说了就不会再改口。就在三叫花子上任的第二天,任王氏拄着棍子来到他家里。三叫花子出去了,小翠儿在家,任王氏逗引了小兰兰一回,夸这小闺女长得俊巴聪明伶俐,然后解开带来的小包袱,拿出一件七八成新的中山装,说:“眼下小三儿是干部了,吃的孬好人家看不见,穿的不能再滴溜搭拉的了。这是他兄弟在学屋里当先生的时候穿的,一回家他也就不穿了,给小三儿穿了吧,长短肥瘦我估摸也差不多。他开个会啥的,在人家面前也能站住脚。”小翠儿喜溜溜地说:“奶奶,就你想得周到!”
任王氏预料得不错,三叫花子一上任就不断开会。大队、公社、县里不断地开。三叫花子从会议上得到的教益不多,有太多的话他听不懂,只是沐猴而冠,但他从会议上得到的实惠却不少。各级开会大概都是本着“穷了什么也不能穷了会议”的原则,会务筹备人员又尽心力,所以各级会议的食宿都是很不错的。对于住宿三叫花子很不以为然,草堆、草垛、茅屋甚至桥洞他都住过。他说:“住这么好干什么,不挡饥不挡寒的!”但他对伙食极感兴趣,每次上桌他都是“眼睛像打闪,筷子像雨点”。其实装满自己的肚皮对三叫花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剩余的馍馍。每次吃饭他都要吃到最后,为的是把那些剩馍装进自己的衣袋。多少年后,三叫花子对自己的后人还叮嘱,吃饭时要“少喝酒多吃菜,够不着站起来,吃不完往家带”。每次会议三叫花子都是满载而归。每次大大开会回来都是小兰兰的节日。三四岁的小闺女竟能把三个白馍咽下肚去。三叫花子收益最大的是各式各样的会议使他暂时改掉了舔碗的习惯。当初小翠儿一进家门,任王氏就告诫他要改掉这个毛病,以防让小翠儿见了生厌。可是,爱情这个伟大的导师在这方面却显得软弱无力,只能使他有所收敛并不能让他彻底改掉,特别是每年青黄不接的春天,小翠儿一转眼两只碗便让他迅速地舔过了。会议上的饭菜可着肚皮装都装不完,自然用不着舔碗,久而久之这痼习也就顽而不固了。不固不等于彻底破除,十天半月不开会舔碗的毛病依旧卷土重来。
天下苍生 第十三章(7)
一次三叫花子开会回来,小翠儿说:“这几天俺老想回南边儿看看。”三叫花子说:“去呀,我想着也该去看看了。”第二天他们把小兰兰交给任王氏就向老黄河走去。小翠儿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向老黄河走去了。第一次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兰兰满了周岁之后,她向她的三哥提出要去老黄河南岸去看看,三叫花子爽快地说:“去吧。这边的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那边的孩子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两边的孩子都牵系着你的心。去看看他们吧!”小翠儿见三叫花子答应得这么爽快,故意说:“你不怕我不回来了?”三叫花子说:“不怕,你会回来的。”小翠儿问:“那为啥?”三叫花子说:“啥也不为,就因为你是小兰兰的娘,小兰兰是你身上的肉。”小翠儿提着自己抽空儿给那边的一双儿女做的几双布鞋,三叫花子提着一包疙里疙瘩的东西上路了。小翠儿问:“你那是拿的啥?”三叫花子说:“咱晒的红枣。十几岁的孩子正是贪嘴的时候,不能叫两个孩子白盼你。咱穷得叮当响也没啥好东西给孩子拿。”小翠儿欣喜地说:“真看不出你三叫花子还是个细心人!”
两个人到了老黄河北岸,小翠儿说:“你回去吧,剩下的路俺自家走。”说着向南岸望了一眼,她这一望两只眼珠定住了,她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他,就说:“你看南岸有个人,我看着是他。”三叫花子说:“你捎信叫他来接你了?”小翠儿说:“没有。俺不会写,也没人捎。咱也没说准今天来呀!”三叫花子把红枣递给小翠儿说:“快去看看是不是。”小翠儿快步走了。老黄河的河底有一里宽,夏秋两季是浅浅的水,冬春两季是深深的细沙,不多大工夫小翠儿又回来,见三叫花子正蹲路边吸烟,不好意思地说:“是他。这是他给你捎来的旱烟叶子,他自己种自己晒的。”三叫花子一听两眼瞪得鸡蛋大,问小翠儿:“你没问他,他是啥时来的?”小翠儿说:“他说他也刚到,就是吸两三锅烟的工夫。”三叫花子说:“老天爷,天下咋有这么巧的事儿!”
小翠儿随男人到了家里,见儿子女儿都长高了许多,个子长脚也长,担心鞋子做小了,就先给他们试鞋子,说:“娘是估摸着做的,不知是大了还是小了。”一试儿子女儿的鞋子都不大不小正可脚。男人说:“指啥说儿女是娘的心头肉?就是指的这。儿女长到八十岁,儿女的样子也都在娘心里装着,一点一星都是错不了的。”小翠儿在老黄河南岸过了三个月,男人夜里劝她:“回去吧,那边儿孩子小。这边儿孩子大了,又有婶子大娘照顾你甭担心。”男人说了几回小翠儿决定回来,男人送到老黄河南岸,小翠儿往北一望三叫花子正抻着脖子往南瞅哩,就对男人说:“你回去吧,他在河北接俺哩。”在这三四年的时间里,无论小翠儿在北岸或者南岸住多久,只要一个男人送她,另一个男人一准在对岸正等着接她哩。
这年,小翠儿和三叫花子又往老黄河走着,小翠儿说:“这回他要还是在南岸接俺,俺就信命了。”三叫花子说:“信啥命?”小翠儿说:“信老天爷给了俺一个两走着的命。”三叫花子说:“啥两走着的命!你没听勿思和秦萍说嘛,这叫亲情感应。你在这边儿一想他们,他们在那边就感了应了,也就是他们就知道了,就来接你了。”小翠儿说:“啥感应俺不懂,俺就觉着咋这么巧,俺来几回你和他就来接几回?”说着就流下泪来。三叫花子找不着劝她的话,两人只好默默地走。走了一阵小翠儿又说:“想人的味儿真难受呀!心一阵子一阵子刀割剑扎似的疼,坐不安站不宁的。”听到这儿三叫花子一拍大腿说:“对!这就是亲情感应,感应到极处了,你一想走,俺和他也像你似的,心刀割剑扎似的疼了,坐不安站不宁了,也就想接你了,正好碰在一起。”两人说着话三十里路就下来了,他们往南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翘首北望,正是他!小翠儿带着这边儿的土产过去,又把那边的土产送过来,对三叫花子说:“俺信了,俺就是两走着的命!”
天下苍生 第十三章(8)
魏天霖倒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一个想了多少年的老问题像一条蛇老是缠绕着他,他又恨又怕又撕掳不开。上边儿给咱农民找出了一条多好的过日子的路子啊,有活儿大家干,有饭大家吃,没穷没富,谁也不剥削谁,谁也不压迫谁,大家齐心合力把地种好,快快活活地过上好日子,这是旧社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儿。上边下边的各级干部把管理农业的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可社员们为啥就是不下劲干呢?下地磨洋工,回家打冲锋。咱庄稼人不就是巴望着把地种好吗?为啥下地干活儿我这个队长像公差押犯人?一声“下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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