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鹬蚌两相争,原是渔人利。
不知二人明日相见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没奈何当场出丑
诗曰:
秦镜休夸照胆寒,奸雄依旧把天瞒。
若凭耳目论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团。
有意指划终隔壁,无心托出始和盘。
圣贤久立知人法,视以观由察所安。
话说白公到次日叫人备酒伺候,到得近午,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张轨如因问道:“前日令亲吴老先生荐这位苏兄来,不知吴老先生与他还是旧相知却是新相识?”白公道:“不是什么旧相知。只因在灵容寺看梅,见此兄壁间题咏清新,故尔留意;又见学院李学台取代案首,因此欲与小女为媒。不想此生一时任性不从,舍亲恼了,因对李学台说,我也不在心,一向丢开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亲书来说他又肯了,故重复荐来。我昨日见他,一时未睹其长,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亲书来,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一叙。少刻席间借兄大才,或诗或词邀他唱和,倘无真才,便可借此以复舍亲。”
张轨如道:“原来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见自知,何企更考。但不知令亲书中曾写出这苏兄名字吗?”白公道:“书中只以‘苏生’称之,并未写出名字。昨见他名帖,方知叫做苏有德。”张轨如笑一笑,就不言语了。白公道:“先生为何含笑,莫非有所闻吗?”张轨如又笑一笑道:“有所闻无所闻,老先生亦不必问,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观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见教?欲言不言,是见外了。”张轨如便正色道:“晚生岂敢!晚生虽有所闻,亦未必的。不言恐有误大事,欲言又恐近于献谗,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论,何谗之有?万望见教。”
张轨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问,晚生只得说了。晚生闻得令亲所选之苏,又是一苏,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亲对我说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为何又是一苏?”张轨如道:“音虽相近,而字实差讹。令亲所取者乃苏友白,非苏有德了。”白公惊讶道:“原来是二人,但舍亲又进京去了,何以辨之?”张轨如道:“此不难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学院考的案首是苏友白还是苏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随分咐一个家人去查。
正说不了,忽报苏相公来了。白公叫请进来。先是张轨如相见过,然后白公见礼。礼毕,分宾主而坐,左边是苏有德,右边是张轨如,白公自在下面近右相陪。
各叙了寒温,白公因说道:“老夫素性爱才,前者浪游帝都,留心访求,并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贤。”苏有德道:“若论张兄才美,诚有如老师台谕。至于门生盗窃他长,饰人耳目,不独气折大巫,即与张兄并立门墙,未免惭形秽于珠玉之前矣。”张轨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怜才心切,欲自愧作,故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马骨。怎如苏兄真正冠军逸群,足附老先生伯乐之愿。”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云间陆士龙,一如日下司鸣鹤,可称劲敌。假令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老夫左顾右盼,不胜敬畏。”
大家扳谈了一会儿,左右报酒席完备。白公就逊席,依旧是苏有德在左,张轨如坐右,白公下陪。
酒过数巡,白公因说道:“前日李学台在京时,众人都推他才望,故点了南直学院。今能于案中摸索苏兄,则其望不虚矣。”苏有德道:“唯门生以鱼目混珠,有辱宗师藻鉴。至于赏拔群英,真可谓贾胡之识也。”张轨如道:“苏兄一时名士,宗师千秋玄赏,如此遇合,方今文章价重。但近来世风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魍,公然放肆于青天白日之下,甚可耻也。”苏有德见张轨如出语有心,知是诮己,因答道:“此犹有目者所可辨。最可耻者,一种小人窥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竟肆谒公卿,令具目者一时不识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从来所有,但只惑一时,岂能耐久?”大家谈论是非,互相讥刺,白公但听在心里。
饮过多时,左右禀要换席。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大家净了手,张轨如就往后园去更衣了。唯白公陪着苏有德,就在轩子中更了衣,闲玩那阶前的花卉并四壁图书。原来张轨如的《新柳诗》并《红梨曲》也写帖在壁上。
苏有德看到此处,白公便指着说道:“此即张兄之作,老夫所深爱。仁兄试观之,以为何如?”苏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见与苏友白写的是一样,就微笑了笑,冷冷的说道:“果然好诗。”白公见苏有德合吐有意,因问道:“老夫是这等请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识,倘有不佳处不妨指示。”苏有德连忙打一恭道:“门生岂敢。此诗清新俊逸,无以加矣,更有何说?但只是……”苏有德说到此就不言语了。白公道:“既蒙不教,有何隐情不妨直示。”
苏有德道:“亦无甚隐,但只是此二作门生曾见来。”白公道:“兄于何处见来?”苏有德道:“曾于一敝友处见来。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诗进谒老师,未蒙老师收录,敝友自恨才微,怅怏而归。门生亦为之惋惜。不意乃辱老师珍赏如此。不知为何张兄之作一字不差,这也奇怪。”白公听了惊讶道:“二月中从不见更有谁来。”苏有德道:“只怕就是与张兄同一时来的。老师只消在门薄上一查便知道了。”白公道:“贵友为谁?”苏有德尚未来及答,而张轨如更衣适至,彼此就不言语了。
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饮了一会儿,白公因说道:“今日之饮,虽肴核不备主人未贤,然二兄江南名士一时并集,实称良会,安可虚度?老夫欲拈一题,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败兴。”张苏二人正彼此忌妒,两相讥诮,忽见白公要做诗,二人都呆了。张轨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当领,不知苏兄有兴否?”苏有德道:“既在老恩师门墙,虽然荒陋,自应就正。但今日叨饮过多,枯肠酣酩,恐不能奉教。”张轨如道:“正是这等,晚生一发酒多了。”
白公道:“一酒百篇,青莲佳话。二兄高才,何让焉。”就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各授一副。白公随写出一题是《赋得今夕何夕》,因说得:“题虽是老夫出了,韵脚听凭二兄自拈。候二兄诗成,老夫再步韵奉和。若老夫自用韵,恐疑为宿构了。二兄以为何如?”
苏张二人道:“老师天才,岂可与晚辈较量?”口虽如此说,然一时神情顿减,在座跛躇不宁。做又做不出,又难回不做,只是左右支吾:苏有德大半推醉,张轨如假作沉思。白公见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说道:“老夫暂便,恐乱二兄诗思。”遂走入轩后去了。正是:假虽终日卖,到底有疑猜;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
此时日已西斜,张苏二人面面偷觑,无计可施,二人又不好商议。苏有德混了一会儿,便起身下阶,倚着栏杆假作呕吐之状。张轨如就推腹痛,往后园出恭去了,半晌方来。白公在轩后窥见二人如此形状,心上又气又恼又好笑,却又不好十分羞辱他们,只得转勉强出来周旋,叫左右看热酒,请二位相公入席。
张苏二人见白公出来,只得依旧就座。白公问道:“二兄佳作曾完否?”张轨如便使乖,不说做不出,就信口先应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时腹痛,止有结句未完。”苏有德见张轨如使乖,也就应声答道:“晚生虽勉强完篇,然醉后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览。”白公道:“二兄既已脱稿,便不虚今夕了。老夫亦恐仓卒中不能酬和,倒是明日领教吧。且看热酒来痛饮,以尽余叙。”
二人见说明日完诗,便胆大了。苏有德道:“晚生做诗句可勉强,若要再饮实是不能。”张轨如道:“雄饮苦吟,晚生平日不敢多让,以白先生所知。今日为贱腹作楚,情兴顿减,不能代作半主奉陪苏兄。奈何,奈何。”白公道:“草酌本不当苦劝,然天色尚早,亦须少尽主人之意。”二人若论饮酒,尚去得两壶,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饮得几杯,见天色渐昏,苏有德便立辞起身。白公假意留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了苏有德出门,又别了张轨如回书房,然后退入后厅来。正是:认真似酒浓,识破如水淡;有才便可怜,无才便可慢。
却说白公入后厅,小姐接住。白公就说道:“我儿,我今日看张苏二人行径俱大有可疑,几乎被他瞒过。”小姐暗惊道:“张郎因可疑,苏生更有可疑?”因问道:“爹爹何以见得?”白公道:“我记得你母舅对我说,苏生曾考案首。今日张郎说考案首的是苏友白,不是他。”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说他正是苏友白。”白公道:“他叫苏有德,音虽相近,其实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张郎《新柳诗》及《红梨曲》与苏有德看,他又说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张郎之句,此不又一可疑。到后来我出一题,要他二人做诗,他二人推醇装病,备极丑态,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来,二人俱有盗袭顶冒之弊。”小姐听见不是苏友白,就呆了半半晌道:“我已差人学里去查,明日便知端的。”父女二人又闲谈一会儿,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来梳洗毕,即出穿堂坐下,叫董荣进来,问道:“前二月内,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诗》来,你怎么不传进来我看?”董荣道:“小的管门,但有书诗诗文即时送进,如何敢有遗失?”白公道:“是与张相公一时同来的。”董荣此事原有弊病,今日忽然问及,未免吃惊,便觉辞色慌张,因回说道:“是张相公来时有一位相公同来,彼时两首诗俱送进与老爷看的。”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么?”董荣道:“过去的事,小的一时想不起来。”白公道:“可取二月门簿来看。”董荣见叫取门簿,慌忙就走。
白公见他情状慌张,便叫转董荣来道:“你不要去。”又另叫一个家人到他门房中去取。那一个家人随即到门房中,将许多门簿俱一抱拿了来,递与白公看。白公只拣出二月的来看,董荣就连忙将余下的接了去。白公揭开查看,只见同张轨如一时同来的正叫做苏友白,因细细回想道:“是有一个姓苏的。我还隐隐记得他的诗甚是可笑,为何却又是个名士?大有可疑。”因又问董荣道:“凡是上门簿的,都注某处人,此苏友白下面为何不注?”董荣道:“想是个过路客,老爷不曾接见回拜,故此就失注了。”白公道:“就是过客,也该注明。”董荣道:“或者注在名帖上。”白公道:“可取名帖来看。”董荣道:“这名帖没甚要紧,恐怕日久遗失了,容小的慢慢寻看。”
白公见董荣抱着余下的门簿内中也有许多名帖乱夹在中间,就叫取上来看。董荣道:“这内中都是新名帖,旧时的不在。”白公见他慌张不肯拿上来,一发要看。董荣拗不过,只得送上来。原来董荣是一个酒头,不细心防范,旧时二首诗就夹在旧门簿中,一时事过就忘记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着忙。白公看见有些异样,故留心只管将门簿翻来翻去。也是合当事败,恰恰翻出二诗,原封不动。一封写着:张五车呈览“,一封写着:”苏友白呈览“。白公拆开一看,苏友白的恰是张轨如来献的,张轨如的恰是旧时可笑的。
白公不觉大怒,看了董荣道:“这是何说?”董荣见寻出二诗,便吓呆了,忙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白公怒骂道:“原来都是你老奴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董荣道:“小的焉敢更换?都是张相公更换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听信他,小的该死了。”白公大怒,叫左右将董荣重重责了二十板,革出,另换一个管门。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白公才责了董荣,昨日差去打探案首的家人回来了,就回复白公道:“小人到学中去查,案首是苏友白,不是苏有德。苏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没有科举。”白公道:“查得的确吗?”家人道:“学中考案,怎么不的?”白公听了连忙进来与小姐将两项事一一说了,就将前诗递与小姐,因说道:“天地间有这等奸人,有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细察,我儿你的终身大事岂不误了?”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见守身待字之难,十年不字不易,所以称贞,良有以也。”
白公道:“苏张两畜生盗袭顶冒,小人无耻,今日败露,固不足论。如今看起来,考案首的也是苏友白,你母舅荐赏的也是苏友白,做这两首《新柳诗》的也是苏友白,这苏友白明明是个少年风流才子无疑矣。转遭疏失,今不知飘零何处,大可恨耳。”小姐道:“这苏友白既有这等才情,料不沦落;况曾来和过《新柳诗》,自能物色踪迹。虽未蒙刮目,然才人有心,或去亦不远,若知他二人奸谋败露,定当重来,转是张苏二奸人狡猾异常,须当善遣。”白公道:“这容易。苏有德原无许可,张轨如自是西宾,只消淡淡谢绝便了。”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见于颜色,恐转添物议。”白公道:“这我知道,不消你虑。只是我还记得你母舅曾对我说,因亲事不成,将苏生前程黜退,不知近曾复也不曾复得,岂不误了此生?我如今须差一人去打听明白,一者好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小姐道:“爹爹所见最是。”
白人随差一个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听。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来回复道:“小人打听,苏相公前程原是吴舅老爷与学院说复了。只是这苏相公自从没前程之后,即有他一个作官的叔子接他进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来。又有人说这几个月并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进京,也不曾寻得着。小人到他家中去问,也是这般说。只此便是实信。”白公想了想,因对小姐说道:“他的前程既然复了,到乡试之期自然回来,不必虑也。”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着不到,满盘从起。
白公过了数日,备了一副礼,答还苏有德。明知吴翰林不在家,原写了一封回书,道不允亲之事。苏有德见事机败露,自觉羞惭,不敢再来缠扰。张轨如有人报知董荣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与王文卿商议,只说乡试近,要进京习静,转先来辞。白公顺水推舟,也就不留。张苏二人虽然推出,然未免费了许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气暗恼,不觉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小姐惊慌无措,只得请医服药,向卜求神,百般调理。小姐衣不解带,昼夜啼泣。如此月余,方才痊可。正是:只缘儿女累,染出病守身。
若无儿女孝,谁救病中亲?
尽得孝与累,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题。且说苏友白自别了苏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见吴翰林,便不觉劳苦,终日赶行。一日来到山东地方,叫做邹县。见天色将晚,就寻一个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头间翻出一个白布搭布,内中沉沉有物。小喜连忙拿出与苏友白看了,连忙照旧包好。心中想一想,对小喜说道:“此银必是前夜客人匆忙失落的。论起理来,我该在此候他来寻,交还与他,方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少留,却如何区处?莫若交与店主人家,待他付还吧。”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情能有几个好人?我们去了,倘店主人不还,哪里对会,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既要行此阴骘事,还是略等半日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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