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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水墨法始于本朝不久,普及传播自然颇费些工夫,更何况时局不稳、烽火连绵,在这般兵戈纷起、群雄众枭逐鹿之际,要全天下都琢磨一种新的画法,自然更加困难。水墨画技就是‘鸟’‘鱼’,你我身周朝野社稷,便正陷‘狂风’、‘巨浪’之状。”
穆双飞拍掌道:“不错,不错,你确也冰雪聪明,哈哈!唯独天下太平,左者如琴棋书画等文雅技艺,右者若茶点烹饪等案陈之术,方能风行九州、稳水行舟,从此发扬光大、繁荣葳蕤。如今三界不平、时局争乱,朝廷奸佞当道、阴王篡逆;市集民不聊生、草芥生苦,水墨画纵然横空出世,可惜生不逢时,命运不济,千万画者惶恐畏怯,空闻其名,不见其实,更不见其妙,尚是提毫直描,丝毫不懂点、泼绘法,也不知墨*分。真正擅长此等画技者,当世论点计算,少之又少。”钟月敏点点头,道:“我倒想起来了,当初在风铃庵中,也见过师父师伯房中挂着的几幅水墨山水画,色调韵致,彼此都差不多,或意境飘渺,或浅笔叙春,惹人无限遐思。师父师伯对之十分珍视,只说这些画十分难得,和以往各朝的画皆不同,只是瞧不懂其中的奥妙。”穆双飞道:“古狐秉性聪慧无比,他习得水墨画之后,另有钻研,更是别成一派。他也素来自鸣得意,引以为豪,称之为‘古氏水墨’。我对画道略通之,以前见过他的几张画,揣摩之后,对其特点熟谙于心。‘古氏水墨’风格殊异迥乎,也只有他方能画得出那般画来,行云流水、自在潇洒,和他个性颇有些类似,也一样偶尔有些阴谲。”钟月敏笑道:“我可没有瞅出画中人物怎么阴谲了。水墨已然罕见,‘古氏水墨 ’更是独他一家,所以那时你看了画,就晓得,你兄长已然到了青龙岗。”
穆双飞娓娓道来,说道其后黄老姐和他对弈赛棋,中间不过数手,便夹杂一招“迷魂棋”,却不知他在泰山游历之时,和山上高士隐者手谈,便已然见过这般稀奇棋技,因此心下大防,忖料得时机差不多,遂佯伏匍盘。那些妇人不知真假,收了盘盏酒肴,包裹好音乐物器,气力甚大,架着他与钟月敏离亭而出,抬上一辆马车,径自返回青龙岗。路程约莫花费得半个时辰,其后被人从马车上抬下,平托至一张大床上,挪至此屋中。几个婆子笑嘻嘻地抬了大浴桶进来,剥干净钟月敏的内外衣裳,将她放入桶中沐浴擦洗,且撒上许多香粉花叶,后收走缁衣尼袍,替她换上艳丽女装,且挑了几个尚算俏丽的年轻女子进来,在钟月敏脸上进行妆饰描绘。待一切事毕,婆子们和小媳妇七手八脚将之搬上床,轻轻柔柔赛在他的怀中,嘟嘟哝哝说些“夫妻同鸣,快活百年”、“恩恩爱爱,鱼水共欢”的贺喜话,方彼此打趣推搡离去。
他侃侃而谈,神情恬然,不时莞尔而笑,钟月敏却听得忸怩不安,浑身滚烫,本想问道穆双飞是否可有老实,是否暗中偷窥自己之春色夏实,可是绕她素来脾气豪爽、性情朗直,堪堪称得是武功高强的巾帼英雄,然究之根蒂,毕竟还是人间冰清玉洁的女儿家罢了,在这等事上,天性羞怯,自然脸皮忒薄,胸腹虽然波涛汹涌,但怎好意思当真开口相询啊?心想就算他好色,躺在床上假寐,睁眼一线,果然将自己上下皆瞧得一览无余、浑无缕遮,难道还和他大吵大闹、拳脚指摘不成?要是外面那些婆子、媳妇、丫头闻讯跑来凑热闹,岂非平落话柄,受人耻笑么?好歹自己仔细验查过,臂上的守宫砂一点猩红,私密处亦无异常,可见穆双飞尚是个能够自持的谦谦君子。不知不觉,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几分,隐约只觉得面前这位艳若桃花、银发闪烁的妖娆少年纵然对自己确有什么非礼之事,自己也未必就会寻着铁枪将之戳死。不知为甚,忽然心中空荡荡的,轻轻摸搓身上的绸布,温滑柔软,心中默默念诵适才穆双飞论评意妙尼姑之“君之情,恰似那,一江春水似东流,滚滚不停;妾之意,不过,桃花离枝如春雨,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言语,她本不喜读书,可是对于这几句话,倒是过耳不忘,如深深地镌铭心底一般,字字真切分明。
两人吃过早饭,将托盘碗盏放于门户铁栏外,便在窗前闲吟赏竹。钟月敏将头发完成云髻,从那梳妆盒中摸出一根银簪,但自小没有用过此物,不懂怎样穿别起来,颇显有些笨拙。穆双飞教她几个动作,什么“黄鹂高鸣翠杨柳”、“霞映澄塘花色新”,怎样发髻微斜显娇俏,怎样云堆锦绣露端庄,她试了几遍,初时未免笨手笨脚,片刻之后,便已然熟稔,不由笑道:“你生得似女儿家人物似的,不料对于女儿家梳妆打扮却也熟悉,倒好像真正女儿家一般。”再看镜子中自己的模样,作真是旧貌换新颜,俏丽世无双,胸中砰砰乱跳,难以自禁,忍不住大为欢喜,“咯咯”笑起来。穆双飞请她坐下,笑道:“我可不是某人,焉能称得女儿家,分明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过对于花红贴黄之术,确也勉强贴得行家里手的边缘。好了,你我梳理既毕,清爽整洁,便可以等待好戏上场,且看我那兄长究竟有何安排?”此言一出,钟月敏想起当日兄弟相争恶斗,不由忧心忡忡,却看他忧色之外,尚有几分信心。穆双飞劝慰道:“你放心,古狐虽然性情冷淡,对我少有善意,可是他也是个说一不二之人,甚重承诺。九华见我们被拘禁此地作新郎新娘,丝毫不惶急焦虑,可见那古狐必然向他允诺,绝不害你我二人性命。”钟月敏点点头,道:“你自然了解你大哥的秉性,可是他焉能晓得古狐为人?这傻孩子,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了。”穆双飞笑道:“他年纪幼小,却也有天真的好处,直觉往往是甚准切的,感觉古狐是个冰雪冷漠的信人。”
第四十一回 琴箫起 暗昧识(下)
第四十一回 琴箫起 暗昧识(下)
两人自说话,蓦然穆双飞袖衽之中光芒乍现,却非显妖烁怪那般之青紫颜色,须臾不待钟月敏诧异惊呼,便见一道寒光几乎贴着自己胸前疾飞而过,径穿窗外铁栏而出,消没于重重竹影间。听得一阵兵铁相交之音声,哐啷铿锵不绝,时高时低,起伏不定,分明远去,却有迅贴扑近,又从窗外铁栏刺入,流光溢彩,迷人眼目。不过此番倒是瞧得真切,原来莫邪小匕正和另外一柄匕首纠缠苦斗,它化作三尺青锋,对方依然变成锐利长剑,好似还略长略厚一些。钟月敏忍不住骇然咦呀:“是干将!”双剑格斗不歇,干将长剑每每欲向穆双飞扑袭,皆被莫邪青锋给挡下。钟月敏四处寻长枪不得,复又抄起一张椅子守在他身边,本是提心吊胆,可见莫邪游动灵活,威力招法皆显是胜过前昔情状,那干将凶猛之极,一时片刻竟奈何其不得,胸下稍定。穆双飞拍掌叹道:“夫妻打架,老公欺负老婆,吾不忍见之矣!”此言一出,揶揄调侃之意颇重,干将长剑好象羞臊难堪,忽然扭摆左右,转头朝外飞去,破风裂雾,呼啸杳然。莫邪重又化成小匕,轻轻柔柔躺于穆双飞袖中,四下安宁,若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钟月敏嗔怪道:“你不是说那古狐重信守诺么?前话犹然绕梁未散,他便祭出宝剑害你。”穆双飞摇头笑道:“适才看似凶险,其实招招皆留有余地,并非真欲取我性命。他来此必然别有企图。”钟月敏听罢,大不以为然,冷笑道:“他若非觊觎你的小命,难道还是派出小剑玩耍么?你也该小心谨慎一些,这般大刺刺马虎,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你好兄长给暗算,其时可没有谁可怜你哩。”穆双飞呵呵笑道:“你呢?很担心我吧?”钟月敏脸泛赤霞,微微垂首,抬头斜睨一眼,长长浓密、微微上翘的睫毛下,睛莹碧透,旋又转过身去,却将一个苗条婀娜的背影朝向他,轻啐道:“我担心你什么?你自己都不在乎,别人着急也是枉然。”只是到了此刻,兀自不晓得他口中所说之“好戏”,究竟寓意所指。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笑声:“姑爷小姐,我们大当家的有请。恭喜两位喜结连理、白头偕老,龙凤呈祥,恩爱长久。”步伐纷沓,脚音绵蹬。两人转过窗口,顺着门外铁栏瞧去,见几个小孩儿蹦蹦跳跳跑在前面,后面随着一些年迈婆子、中年妇人和小丫头。旋即有个妇人提着一把钥匙,笑嘻嘻走前,将门外铁栏的大锁给打开,“嘎哒”声响,将两片栏杆门叶子歪歪扭扭拉开,躬身万福,道:“新人请出。”穆双飞莞尔不语,钟月敏认得这张熟面孔,正是前夜在观草亭和黄老姐设计“陷害”自己之其中一人,心中恚怒大盛,探出五指欲向她捉去,然见她泰然自若,言笑频频,神情不慌不忙,不由愕然一怔,那手却伸不出去。顿顿足,咬牙切齿道:“此乃是教人哭笑不得了。分明做了坏人,还以为自己干了好事,分明不是什么好事,偏偏嬉皮笑脸,倒依着自己的主见把自己作了善人。”
众多妇人簇拥两人循着小道而出,绕过嶙峋而不失精巧的假山,前面院门左右挂着两行青色茱萸,门口站立抱臂叉腰站立几个粗壮汉子,眼见得她们来,慌慌张张迎接上来,躬身打了个揖,满脸堆笑。钟月敏见那茱萸颜色鲜艳,不由好奇:“今天是什么时日,却挂上了这等饰物?”后面一个婆子笑道:“自然是好日子,遇着你们喜事,我们也占得一些喜气。”钟月敏哼道:“什么喜事?你,你不要满口胡说的。”见那几个粗壮汉子从侧旁抬过一张两人合坐的竹编席轿,上面垫着圆形锦缎垫子,中间裱绣龙凤盘喜图案,愈发羞红了脸,初时理直气壮,渐至其后,忸怩怯臊,说话也不觉磕巴支吾。一个脸上麻子、装若满天星开的汉子哈哈笑道:“这老鸨子最惯张嘴胡言,奶奶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穆双飞见钟月敏脸色勃变,急忙轻轻扯扯她的袖衽,贴耳低言道:“他不是说你老,前夜在观草亭、昨日在屋中,不都是有人唤你‘奶奶’么?那是人家自甘居下,尊称你罢了。”钟月敏恍然大悟,扑哧一笑,心想:“前番也有人这般叫我么?我实在没有注意哩。幸好双飞解释抢先甚早,否则才刚忍耐不住,一拳一巴掌打过去,岂非伤了好人,落得尴尬?”听诸人连连催促,瞧着那蒲团,迟疑踌躇,待见穆双飞恬然自在坐了上去,又伸出手来招呼自己,没奈何只好跟着坐上竹轿,胸中百味交加,又羞又忧,忖道:“这青龙岗的人强推鸳鸯,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夫妻,要是…要是发现我和双飞并无逾礼之事,又不知会生出多少口舌奇异来。”
路上无话,不过一帮子男汉女人喋喋不休、扯东道西而已,反不如观看周围景致惬意舒适。青龙岗立寨于一处山坡之上,周围被一圈湖泊围绕,水波粼粼,甚是清澈,是以此山坡又被唤作“湖心英雄岛”,不过被官府唤来,却又变了滋味,偏偏叫做什么“匪盗塘央窝”。层楼高起,颜色青郁,皆用竹管木片、粗绳麻索牢牢扎缚而成,顶上除了树皮长瓦,尚用芭蕉宽叶层层覆盖,任他外界风云变幻,始终不透风雨。乌柏树长红不败,排成行,连成片,红彤彤似火焰一般燃烧。四下随处可见玉兰花,洁白如玉,乳雪晶莹,点点阳光在花瓣上跳跃闪烁,融融香气随风飘散,沁人心脾,胸怀大畅。有那早间炊烟直上云霄,形容愈升愈淡,缓缓熄灭,留下一壑青冉冉之色。小童跟在后面,喜蹦欢跃,见了草间的蚱蜢跳虫,一个朝天辫跑去捉,一个双挽髻的也去捉,惹得轿旁罗汉发、狗尾巴辫、长命陀心痒难耐,吆喝着纷纷跑去游戏,任凭大人婆子们簇拥穆双飞、钟月敏继续前行。穆双飞道:“这些孩童自有天地,喜乐无忧,自在快活。”钟月敏笑道:“我小时候,其实也是极调皮的。记得当年有一个癞头和尚寻我玩耍,两人比试爬树,结果被庵主师父发现,受了好一通责骂,就是精确师叔,也忍不住打了我的屁股。”话才出口,登觉不妥,偷眼瞥了他一眼,见他似未留意,不由悄悄舒了口气。却听得前面抬轿子的大汉侧头笑道:“姑爷、奶奶,咱们就要走出后山了,前面不远,就是我们青龙岗的前寨,大当家和二当家的,正在点兵聚将,准备应付官府的围剿咧。”一个花布衣裳的婆子道:“大当家说了,贵宾若来,再忙也不可失了礼数。”从袖中摸出一个烟火管,拔开管塞,七八个火团“嗤嗤”窜出,在半空裂开,发出清脆爆响,笑道:“这番大当家必得了我的信了。”
她话音方落,但听得前面一声巨响,不由笑道:“哎呀呀,大当家的这么快就回应了?忒也雷厉风行。”抬轿的一个黑脸汉子急道:“亏你也自诩见过世面的,这么长久以来,还分不清楚炮声和信响么?这哪里是大当家的讯号?”果然,远处号角嗡动,阵阵鼓声高起,众人闻得动静,莫不颜色勃变,相顾骇道:“此乃出兵抗敌之警讯,难道官兵发动了攻击不成?”那汉子脚步若飞,扛着竹轿就往前疾奔,却将那帮婆子、妇人和丫头纷纷丢在身后。钟月敏诧异道:“奈何情势危急,你们就撇下老人孩子逃了?”那黑脸汉子气喘吁吁,一边足下不停,一边应道:“奶奶错怪我们了,你不晓得,青龙岗全民皆兵,男女老幼,若得战事来袭,便需纷纷披挂上阵。我们平日打些杂活,干些杂事,此刻可万万清闲不得,非要早些赶回,提刀抬枪,和官兵好好打上一仗才对。那些官贼心狠手辣,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烧杀奸淫,夺掠害命,委实无恶不作,要是青龙岗陷落,大伙儿还有性命么?咱们男子大不了一死了之,咬咬牙,喝着断头酒,唱着亡魂歌,好歹能扮作他几分鬼雄的模样,宁死桀骜;那些妇人姑娘不同,也有娇滴滴的,也有貌美如花身段迷人的,落在那些混蛋手中,可能有好?只怕从此埋没火坑,生不如死,惨受凌辱。”说话之间,看见前面树林后,转出一片木墙竹寨,旌旗猎猎,随风甩打,一面大旗最是阔雄宏伟,上面绣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青龙岗”。
寨门早已经洞开,一人骑着大马引兵而出,挥臂高呼道:“兄弟们,如今官兵攻寨,来势汹汹,咱们也不是吃素好惹的。今日便拿出本领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看看以后可还敢这般纠缠送死?”旗下十数壮汉笑道:“但唯二当家马首是瞻。”有人道:“只是官兵尚在船上,他们未能渡湖,我们也该上船作战,迎敌痛击。那就是唯二头领船首是瞻了。”那二当家头戴袍巾,身披烂银铠甲,胸前背后各撑着一面护心镜,亮光闪闪,分挡前胸后背要害处;外面裹着一条青龙罩袍,狮子吞绦,护持严密。摆摆手,道:“废话少说,你们各引本部军马上船,莫让人家官老爷等急切。”原来那些汉子都是他手下的各部头目,闻言自去吆喝,数千壮汉分坐几路跑下山坡。湖畔停着大小船只,接了他们,摇橹摆舵,径往湖中央游去,远处瞭望之,但见百十官府兵船扑来,各有土炮,彼此距离虽远,先自引炮轰击,打得湖水浪涛掀天,鳞鱼藏水底惶怖怖,湿鸟飞天畏怯怯。
那轿夫急不可耐,转头欲看,却见穆双飞和钟月敏各自伸手在垫子上轻轻一按,身体如大鸟般飘落而下,抱拳道:“姑爷奶奶,我们要去归队了,你们从前门进去,有人认得,绝不会阻拦。”也不及二人应答,趁势将轿杠哧啦啦地抽了出来,几人分拔一端,吆喝用力,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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