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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以下的沉默时间失去了概念。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太祖母的肩头又上了一层尘埃,我一直弄不清楚。在这个沉默的尽头父亲和他的十二个兄弟离开了坐席,齐刷刷地跪在了太祖母的面前。太祖母有些合不拢嘴,每一颗牙都在笑。太祖母说,起来,小乖乖,都起来,早就不信这个啦!小乖乖们在地上黑糊糊地站了起来,三叔拿了绳子,七叔手执老虎钳,九叔的手里托着一只红木托盘。过了一刻太祖母的牙齿全排在木盘里了,牙根布满血丝,我觉得这些带血的牙齿就是我的家族,歪歪斜斜排在红木托盘里头,后来我儿一声啼哭,那个念?便随风而去,不可追忆。我后来再也没能想起我当时的念头,只记得那种迅猛和生硬痛楚的心理感受,再后来我闻到了tnt的气味,我就像被冰块烫着了那样被tnt的气味狠咬了一口。
十叔说,大哥,这血怕是止不住了,要不要送医院。父亲说,不能去,医生一看会全明白的。太祖母倒在地砖上,两片嘴唇深深地凹陷下去,人的牙很怪,平时看不见,少了它人就面目全非。太祖母一百岁的血液在她的唇边蜿蜒,比时间流逝得更加无序。太祖母卧在地上气息喘啜,喉管里发出的吱吱声桨橹一样乃,她老人家的皮肤在慢慢褪色,与旧宣纸仿佛。九叔说,奶奶快不?了。五叔说,快灌水,你们都僵在这里做什么?七叔试了几回,抬着头只是晃,不行,灌不进。
这时候西厢房响起了我儿的啼哭,我冲进去对妻说,怎么弄的?你怎么孩子都带不好?妻说孩儿要哭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吵吵闹闹都在干些什么?我说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嘴,我不叫你你不要出来。妻一边哄着儿子一边说,走进你们家像进了十八层地狱,吸口气都不顺。我虎下脸来,说,你说完了没有?
父亲说,卸块门板,地上太凉。几个老头七手八脚把太祖母抬上了门板。我走过去拨开太祖母的上眼睑,白内障的背后瞳孔如同夜色一样笼罩了太祖母生命的大?。我轻声呼唤:老祖宗,老祖宗!太祖母的脑袋就从我的肘弯滑向了手口。
十三个孙子一同跪下去。他们的驼背使他们的跪显得虔诚。
太祖母的尸体平放在棺材盖上,这个棺材盖至少有三十岁年纪。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一同前来吊唁,他们穿过那个湿暗的通道,提着纸钱来吃一口很长的寿面。我的十二个叔父连同我这辈的三十七个兄弟轮流为太祖母化钱。纸灰在我的家园四处飘拂,从我家经过的人身上一律飘动起纸钱里栩栩如生的死亡气息。甚至连老鼠都出洞了,趁人不备时紧张地逃窜。
我跪在太祖母的面前心中积满麻木。作为太祖母的长房长孙的长子,我捕捉到父辈们眼里宽松愉悦的神色。太祖母的牙被他们单独埋在了不同的地方,这使她死后成精的可能不复存在。我不停地设想太祖母成精时的样子,但我的想像力始终没有突破“人”的常规款式,这让我失望。好几次纸钱的火舌舐痛了我的指尖。我知道阴间的钱是烫手的,正如阳间的钱是冰冷的,总不易于让手接近。父亲在煮面条,他煮了一锅又一锅。全镇的人都来了,他们究竟要看什么谁也没有把握。不少人把太祖母脸上的纸掀开,太祖母的嘴巴很可怕。死亡总是把死者嘴部最难看的瞬间固定下来,使死亡变得狰狞可感。人们就这样来了又出去,每个人都差不多。他们跨过我家明代就横卧在那里的门槛,临走时人们从明代跨出去,跨出的石巷又一直延续到明代。这个幻觉每个人从道义上说都应当有。tnt的剧烈爆炸也无能为力。
叔父们提前给太祖母收殓说明了他们心中的慌乱。棺材收容了我的太祖母。棺材如一部经典著作记录了生死奥秘。父亲对?们说,你们给太奶奶守三天的灵。父亲说守灵时两手抚着棺材,我一听“守灵”心里就咯噔一下,“灵”是什么?在我的想象中“灵”比生命本身更加活蹦乱跳,这个想法叫我不踏实,但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灭顶之灾。我儿子上衣上的那块黄布早已成了一面旗帜,飘扬在我太祖母的灵光之前,太祖母依靠这面生龙活虎的旗帜在阴间霸道纵横,大鬼小鬼对她奈何不得。父亲说,太祖母可以逢凶化吉了。父亲对阴间的事比对阳世更具城府,我们的先辈大多如斯。惊人的事发生在午夜。在这个飘满tnt气味的蓝色夜间,我的家园彻底陷入了生死困惑。遵照父亲的旨意?们在守灵。太祖母的棺材停在堂屋,被两只支架撑在半空。我睡在棺材的下面,豆油灯在棺材的前侧疲惫地摇晃。许多白蜡烛在长香的缭绕中打着瞌睡。生面条、馒头以及正方体的豆腐、凉粉上布满铅色纸灰。外面有打桩机的声音,气壮如牛又粗喘吁吁,我的古老家园显得衰败、充满死气。零点过后守灵的人差不多全困了,几个叔还在四仙桌旁支撑,眼堂里闪着青色的光。他们在打麻将,每一张牌被他们放到桌面都棺材一样沉重。
二条。
八万。
跟。
我的耳朵里响着他们的叫牌声,梦如同傍晚的蝙蝠斜着身子神经质地飞蹿。我不知?我睡着了没有。我没有把握。这些日子我睡下像醒着,醒时又像入眠,做的梦也大半真假参半难以界定。我听见七叔说,最后一圈,打完了让他们几个来接,我隐隐约约听见七叔这么说,随后是洗牌的声音,像夏雨落在太湖石的背脊上。听这些声音我相当恍惚,但接下来的声音我听得真切。在神的预示下我听到了那种尖锐声响,无限古怪从天的边缘而来。我撑起上身,我的头顶差点撞到棺材的底部。我闻着棺材板的古怪气味听到了指甲在木板上爬动的声音。我甩一甩脑袋,这时候屋里全静下来,他们显然也听到了什么。我们相互打量的眼神里有一种绿幽幽的惊恐。?们终于听清声音是棺材里发出来的,棺材如一只低音音响渲染了太祖母的指甲对棺材的批判与不适。我的两只手就松下去了。几个叔父一齐盯着我,他们的目光过于炯炯接近了生物极限。棺材里指甲的抠动无力却又丧心病狂,如衔在猫嘴里的鼠,无望热烈地尖叫,充满死亡激情。太祖母在一片黑暗中一定睁开了她长满白内障的眼睛,同时张大了无牙嘴巴。太祖母渴望光与空间。太祖母的三寸金莲憋足了力气,咚咚就是两下。这两句总结性的批判在我们的后背扯开了一道fèng隙,八百里冷风直往里头飕。
五叔说,打开,快打开。其实五叔的表达没有这么完整,他的舌头咸肉一样硬。
三叔最初没有开口。三叔后来说,怎么指甲没有铰掉?我们就一同记起了太祖母的灰色尖指甲。这个危险的物质成了未来乡间传说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然后我们屏紧了呼吸,整个生命投入了谛听。声音越来越弱,间歇也越来越长。最后一切和棺材一样平静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太祖母左手的食指一定跷着,她老人家当初不肯抠下来有她的道理。这实际上是常识,但我们一家等待了很久。
出殡后太祖母的后裔们跨完了火把。火把在旷野里筑成生死之间一道墙。不确切。跨过火把你就又一次逾越了生死屏障。火苗在每个人的胯下卖力工作,青紫色的烟飞上天去,变更多种图形,仿佛古人留给我们的谶语,难以辨别。我只知道那些话一半写在羊皮上,一半写在半空。
到家时走进过道我们情不自禁止步。我说,到小阁楼上看看去。父亲说,其他人站着,就我们俩上去。挪开门,上个世纪的冷风披着长发长了长长的指甲就抓了过来。小楼上空空荡荡。一张床一张梳妆台而已。父亲和我无限茫然,好奇心就向着现实做自由落体。
父亲说,鞋,你儿的小红鞋。我走上前,我儿的红色鞋口在床下正对着床板。我又看见了我的破“耐克”。在我的耐克后面,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是一双糙绿色解放鞋、松紧口单布鞋、两片瓦、木屐……我注意到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错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我看见我的家族排着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他们用我的家园方言和家族遗传神态向我招呼。像时间一样没有牙齿,长了厚厚的白内障。
父亲说,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想向父亲问这样的话。听见父亲的声音我接下来又沉默了。其实九日和十日并没有发生什么。优秀的日子们到了五月八日依旧桃红柳绿,眉清目秀。事情发生在八日的夜间十一点。这是人类无比重要的时刻。十一点之前妻在床头灯下撤换床单,我注意到妻跪在床单上凝神而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态。灯光有些暗,妻的细长指尖用心地抚平一些布纹褶皱,我甚至闻见了新洗床单上阳光和水的气味。妻在这样的时刻一般不肯和我对视,即使和我说话侧过了脸来,目光也只盯着自己指尖的。这时候光感音乐报时钟就响了。夜间十一点。夜间十一点音乐报时钟的乐曲取之于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也就是爱尔莎和罗恩格林步入新房时的主题:|511-|10|527-|10|514-|432-|171-|20|……听出来没有?庄严肃穆又柔曼抒情,天鹅回颈般委婉圣洁,照耀出羽绒白中透青的光。实际上我是不赞成钟表厂这样做的,好像我们的每一小时都有什么深文大义在那儿,要用得上大师去帮我们总结。不过这只镀镍钟的颜色和造型我都喜欢,有很浓的女性气质。时间说到底不正是女性的?妻看着指尖说,不早了吧,十一点了吧。我就跨过一些空间(空间才是男性的)吻妻的唇。
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妻很吃了一惊,抬着头看我。那只白天鹅就飞走了。我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纱我也能看出他的乱发和大胡子。林康住在这儿吗?门外问。住这儿,我说。大胡子说,让我进来。他?五大三粗让我迟疑。让我进来,他就不耐烦了。
我预感到了什么。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点烟。深深吸完第一口,过了很久他才吐出来。他的两只脚尖满足地跷在那儿。那双看不出牌子的真皮运动鞋快八十岁了。他坐在那里卸背囊。他把背囊放在脚边时抬起头,妻正好从卧室里出来。妻扶着门框和他对视了。妻的眼眶里有一种宁静在孤寂地翻涌。寓动于静是妻的特异禀赋,也可以说是她的美学功能。妻就用那样的眼风交替着吹拂她的前夫与现任丈夫。这个三角形的沉默有一种顽固的稳定性。最后还是妻举重若轻,妻说,我给你打水去。
他呼?呼哧洗脸时妻从我的身边走过。妻没有看我,也没有给我别的什么暗示。妻就坐在了椅子上。妻的一条腿跷着另一条腿,一只巴掌托着另一只巴掌。这时候他从卫生间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他说,我又是穷光蛋了,我赔光了,最后的五千块让我洒在嘉峪关、西盐池、伊犁、拉萨、日喀则。他的声音在夜间十一点的墙壁上活蹦乱跳,拉出了五千元人民币和辽阔西部的空间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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