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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礼台上的大喇叭放起了节奏分明的进行曲,他们的步伐显得轻松自如了许多。对嘛,早就应该放点音乐,站在我们身边的那群右派不满地议论着。穿着杏黄春装的蒋桂英和蒙着一块粉红纱巾的陈百灵对着李铁欢呼着:李子,加油;铁子,加油!李铁对着这两个大美人举起右手,轻松地抓了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黄包车夫没有自己的啦啦队,他也不需要什么啦啦队,一个臭拉车的,难道还需要别人的欢呼吗?不需要,根本就不需要,他还是像跑第一圈那样,黯淡无光的眼睛平视着正前方,两条胳膊向两边乍开着,两只大手拢着,仿佛攥着车把。他的脑海里浮现着的肯定全是当年在北京城里拉洋车时的往事,与骆驼祥子一起出车,与虎妞一起斗嘴,吃两个夹肉烧饼,喝一碗热豆腐脑,泡泡澡堂子,逛逛半掩门子……他的耳边也许响着黄铜喇叭的笛笛声,哨子吱吱地叫,也许是巡警在抓人,其实是旁边的篮球场上一个运动员犯了规。
朱老师跑过来了,还是最后一名,还是像我家的大白鹅那样,脑袋一探一探地往前冲,步伐很大,弹性很强,好象他的全身的关节上都安装了弹簧。他的脸上挂着一层稀薄的汗水,呼吸十分平稳。我们为他加油,他对我们微笑。看样子他对自己的殿后地位心满意足。他行他素,自个儿掌握节奏,前面的人跑成兔子还是狐狸,仿佛都与他无关。
啪!一声鞭响,村里的马车拉着粪土从操场旁边的土路上经过,热闹引人,赶车的王干巴将车停住,抱着鞭子挤进来,站在蒋桂英和陈百灵中间。他往左歪头看看蒋桂英,蒋桂英撇撇嘴,不理他;他往右歪头看看陈百灵,陈百灵翻翻白眼,也不理他。他龇着一口结实的黄牙无耻地笑起来:嘿嘿,嘿嘿。这是他的一贯笑法,他的外号就叫嘿嘿,嘿嘿的使用率比王干巴高得多。嘿嘿嗤哼着鼻子闻味,就像一匹发情的公马。他闻到了什么气味?清新的五月的空气里,洋溢着蒋桂英和陈百灵的令人愉快的气味。那是一种香胰子混合着新鲜黄花鱼的气味,是有文化的女人的气味,真是好闻极了。那两匹拉车的马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相互啃着屁股解痒,嘿嘿站在两个超级美人中间左顾右盼,厚颜无耻,没脸没皮,人家根本不理他,他却从腰里摸出了一个修长的地瓜,喀嚓,掰成两半,粉红的瓤面上渗出一滴滴白汁,嘿嘿,蒋同志,请吃地瓜,过冬的地瓜,走了面,比梨还要甜。谢谢,我不吃凉东西。嘿嘿,陈同志,请吃地瓜,过冬的地瓜,比梨还要脆,吃了败火。紧接着压低嗓门说,这是生产队里留得地瓜种,&lso;5245&rso;,新品种,就是农业大学地瓜系的老右派马子公研究出来的,我偷了一个,这要让保管员看到,非游我的街不可。陈摇摇头,表示不要,连话也懒得跟他讲。我要是嘿嘿,肯定满脸通红,讪讪地退到一边去,可人家嘿嘿,不羞不恼,没心没肺,说,你们不吃俺吃,这样好的东西,你们还不吃,怪不得把你们打成右派,你们跟我们贫下中农,假装打成一片,其实隔着一条万里长城!真是你们妈的大黄狗坐花轿不识抬举。蒋桂英我问你,听说你跟一千多个男人困过觉?听说你跟资本家隔着玻璃亲嘴挣了十条金子?有没有这回事?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蒋桂英把个小白脸子涨得粉红,跟&lso;5245&rso;地瓜瓤一个颜色。她的嘴咧着,好像要哭,但又没哭。你们这些臭戏子,都是万人妻!把左手的半个地瓜,送到嘴边,咬人似地啃了一口,嘴巴艰难地咀嚼着,两边的腮帮子轮流鼓起。你个流氓!蒋桂英说,流氓……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还有你,陈百灵,世界四大浪,猫浪叫,人浪笑,驴浪巴哒嘴,狗浪跑断腿!我看你就是四大浪之一,你是条浪狗,你跟丁四的事人人都知道(丁四是养羊组的小组长,农学院畜牧系的右派研究生,他养了一只奶羊,产的奶喝不完,陈百灵经常去喝羊奶。)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从她的手指fèng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象栖息在芦苇从中的水鹌鹑四月发情时发出的那种低沉、悲伤的鸣叫。眼泪从她的指fèng里渗出来时,我们才知道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悲痛。嘿嘿把右手里的那半地瓜举到嘴边,喀喳咬了一口,两边的腮帮子轮流鼓起,嘴里响起粉碎地瓜的声音。有一只黑色的拳头,飞快地捅到了他的腰上。他满嘴的地瓜渣子喷唇而出,啊哟娘来!他回过头,脸古怪地扭着,眉毛上方那颗长着一撮黑毛的小肉瘤子抖动不止,这一记黑拳打得他不轻,他想骂人,但气被打岔了,暂时骂不出来。终于他骂出来了:妈的个b,是谁?是谁敢打他的爹?!在他的面前,依次展现开一片形形色色的人脸,有的冷漠,像沾着一层黄土的冰块;有的愤怒,像刚从炉膛里提出来的铁块。冷眼she出冰刺,怒眼喷出毒火。妈的个,你们,是谁打了老子一拳?一股油滑的笑声从一个嘴里流出来,紧跟着笑声又出了一拳,正捅在嘿嘿的肚皮上,嘭的一声巨响。俺的个亲娘哟!嘿嘿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双肩高耸着,头往前探出,呕出了一堆地瓜。是老子打了你,怎么样?桑林用脚蹬住嘿嘿的肩头,一发力,嘿嘿一腚坐下,双手按地,不讨人喜欢的脸仰起来。他看清了打他的人。怎么是你?嘿嘿惊讶极了。怎么是他?我们惊讶极了。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
他们拐过弯道,对着我们跑来了。这是第几圈?我忘了。他们的队形发生了一些变化。头前还是李铁,距离李铁十几米处,团聚着五个人,时而你在前一点,时而他在前一点,但好像中间有股力量,变成六根看不见的橡皮筋,牵扯着他们,谁也休想挣脱。又往后十几米,昔日的黄包车夫迈着有条不紊的大步,拖拉着无形的车,保持着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一等车夫的光荣和尊严。再往后十几米,是我家大鹅式运动员右派代课朱老师。他这个右派是怎么划成的?说起来很好玩。
十几年前他就在我们学校代课,学校要找一个右派,找不到,愁得校长要命。这时上级派来一个反右大王,带着四个女干将,下来检查划右派的工作。校长说我们这里又穷又落后,实在找不到右派,是不是就算了?大王说,&lso;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rso;,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校长说不知道,大王说这是毛主席说的,校长说,既是毛主席说的,自然是真理,那就找吧。大王让校长把全校的师生集合到操场上,让每个人出来走几步,谁也不知大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等全校的师生走完了,大王走到前面讲话,四个女将分列两旁,好像他的母翅膀。他说,右派,有两个。他指指朱老师,说,他!右边的两个女将就走上前去,把朱老师拖了出来。朱老师大声喊叫:我不是右派,我不是!朱老师在两个铁女人的中间窜跳着,好象一只刚被擒获的长臂猿。大王说,你别叫,更别跳,狐狸尾巴藏不住,马上就让你显出原形。他又指着学生队伍里的我大姐说,她!他右边那两员女将虎虎地走过去,把我姐姐拖了出来。我大姐脾气粗暴,生了气吃玻璃吞石子六亲不认,连我爹都不敢戗她的毛梢,大王不知死活,竟让女将下来拖她,这就必然地有了好戏,等着瞧吧!
大王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他让朱老师和我大姐并排站好,然后下达口令:立正___!大王声音宏亮,口令干脆。向前看!齐步走!我大姐与朱老师听令往前走。我大姐昂首挺胸,朱老师也很尊严。他们俩刚走了几步,还没走出感觉,大王就高叫一声:立定!大王问大家: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大家一齐喊叫:看清楚了!大王问:你们看清楚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全部变成了哑巴。大王冷笑道:群众的眼睛是亮的,大家想想看,刚才他们走步时,是先迈左脚呢还是先迈右脚?众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个张口结舌。大王说:他们两个,是我们这一大群人里,(大王伸出左手画了一个圈)唯一的两个(伸出两根左手手指)走路先迈右脚的人。你们说,他们不是右派,谁是右派?!朱老师听了大王的宣判,哇哇地哭起来。我大姐把小棉袄脱下往后一扔,大踏步跑到墙根,捡起两块半头砖,一手拿一块,像只小老虎,不分公母,狂叫着:呀______啊!就朝着大王扑了过去。
大王站起来,抖抖肩上披着的黄呢子大衣,强做镇静地说:你,你,小毛丫头,你想造反吗?大姐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让人唬住的人,她悠了一下右臂,将一块砖头对着大王投过去。她绝对想砸破大王的头,但因为力气太小,砖头落在大王的面前,吓得大王蹦了一个蹦,像一个机灵的小青年。你这个小右派,还敢动真格的?!造你活妈,我大姐破口大骂,把你妈造到坑洞里去,然后让她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大姐从小就喜欢骂人、说脏话,她骂人的那些话精彩纷呈,我不好意思如实地写,生怕弄脏了你们的眼睛。另外她发明的那些骂人话里有许多字眼连《辞海》里都查不到,所以我想如实地纪录也不可能。我大姐这个没有教养的女孩,举起第二块砖头,对着大王的头投过去,大王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像一个机灵的青年。我大姐两投不中,恼羞成怒,站在大王面前,跳着脚骂,那些黄色的词儿像密集的子弹,打得大王体无完肤。众人刚开始还挺着,伪装严肃,但终于绷不住了。一人开笑,大家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大姐有点缺心眼,人来疯兼着人前疯,众人越笑她越来劲,就像一个被人喝彩的演员。大王革命几十年,大概还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习惯性地把手往腰里摸去,有人害怕地喊:不好了,大王摸枪了!有人不害怕地说:摸个鸟!他是文职干部,没有枪。大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大王终于愤怒了。他指挥不动别人,便指挥他的母翅膀:把她给我捆起来。这也是他的习惯性话语,张口闭口就要把人给捆起来。他身边没有绳子,他的母翅膀身上也没带绳子。四个女人一拥而上,她们都被我大姐气得鼓鼓的,可算等到出气的机会了。跟着大王划了那么多右派,还没遇到这样的刺儿头。在那个年代里,谁不怕她们?一听说被划成了右派,有哭的,有下跪的,有眼睛发直变成木头的,没有一个敢像这个小丫头,破口大骂还拿着砖头行凶,如果不治服了她,这反右斗争就别搞了。她们一拥而上,把我大姐按倒在地。尽管我大姐咬掉了不知是那个女人的一节手指,但最终还是给按在了地上。她们用穿着小皮靴的脚踹着我大姐的屁股,我大姐骂不绝口,越骂人家越踹,终于给踹尿了裤子。我爹和我娘匆匆跑来,不知他们怎么得到了消息。我娘哭,我爹却笑。我爹笑着说:打打打,往死里打!这孩子我们早就不想要了。我娘哭着说: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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