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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思本自始至终只是个傀儡,一举手一投足、一念一想皆有人代你定夺那滋味必不好受。十几年来&ldo;叛离&rdo;的念头一定不止一次暴起,他得很辛苦地压制才能让自己做回无念无想无欲无求的傀儡。不知他在第七层幻境里悟出了什么,让他最终&ldo;叛&rdo;得义无反顾。他大闹一场,将几个大巫如何制蛊如何布毒,如何将蛊毒神鬼不觉地掺进呈给昆仑的汤水里敞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得沸反盈天,许多人下不来台,许多人永远谢幕。这傀儡如此不贴心,如此养不熟,用着如此不顺手,留来何用?要除去又不好骤然下手,只宜徐徐图之。
那场血雨腥风的始末,昆仑是事后断断续续从侍巫口中听来的,都是后话了。他明白这是狗急跳墙了。谁曾对他抱过指望?在他们看来,昆仑早该与和春一样,历六层幻境就到顶了。那么多歧路绝路,那么多大梦生死,那么多&ldo;伤心画不成&rdo;,哪一条不能导向死路?昆仑凭什么好好活着?凭什么与他们苦心栽培的巫神坯子争锋?若不先下手为强,昆仑是不是敢把这巫神位子坐实了?这位子是他能肖想的么?!
把脑筋动到巫神坯子的饮食上是多么蠢的一件事,这些人都顾不上想了,他们想的是结果,手段在其次。手段也很够水准,只可惜棋差一招。终年打鹰,不想却被鹰啄瞎了眼。
阿思本在昆仑人事不省的时候来过一趟。当时风声鹤唳,都怕这&ldo;鹰&rdo;借探视之名行刺杀之实,满屋子侍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扑上来当垫背的。他看了一眼昆仑泛着死灰的面色,丢下一句:放心,到时给你一个公道,就离开了,再不露面。
风波过去已是又一年春日,昆仑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春分当日,他与阿思本同入第八层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面幻境,分开行事,这回的安排有点意思‐‐两人共一幻境。这安排是巫仙白泽亲自做下的,大小巫们在神坛议事时结伙扯皮打嘴仗,想翻了这定死了的&ldo;盘&rdo;,白泽坐在上首看他们闹,看够了一句极风凉的:&ldo;此事已定,不必再议。&rdo;就把结伙扯皮打嘴仗的拍哑火了。
幻境在洞穴里,进入之后,洞口锁死,洞外重兵把守,不论洞内发生什么,洞口只在规定时限来临时打开。一旦洞内的巫神坯子并非&ldo;寂灭&rdo;,洞外把守的、送饮食的、监察洞内状况的,一律殉死不算,还要夷灭其族。上一批给杀得差不多了,汰旧换新过后,新来的这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上到下无不尽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这两位原样进去,囫囵出来。历第八层幻境还能脱身完全的,即成&ldo;巫仙&rdo;,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线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许可以藉此得个善终。谁还敢对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画脚?谁还敢逼他去吞那些无比丑恶的毒虫?谁还敢不许他满山乱窜爬树摘果?谁还敢不把他当人看逼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惨不痛,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他在幻境中看见他姆姆(妈妈)牵着他赤脚攀爬来凤山,爬得双脚发软发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这么哄着劝着蹭蹬着,好容易到了山顶,姆姆以几块碎银的代价将他贩出去,贩给白袍们。银货两讫,正待脱手,他却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撒开手,姆姆无法,只好一味拍哄。白袍们不耐烦,一叠声催着这对母子交割。姆姆朝白袍们歉然一笑:&ldo;孩子小,等我再劝劝。&rdo;画面一转,转到了姆姆那边,一副正面全身画,画中的姆姆鹑衣百结,目中有泪莹然:&ldo;阿思本听话,同他们去,去了有饼饼吃、有糖糖吃,不会饿肚子……&rdo;。画面又一转,转到了他这边,画面中的他穿着全家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只在裤脚那儿有个补掇不起的小洞。他亮出嗓子尽心尽力嚎啕,&ldo;不要饼饼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rdo;姆姆的泪终于决堤:&ldo;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来接你……&rdo;。&ldo;不要不要!!饿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饭饭,饭饭留给弟妹吃!姆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rdo;
阿思本自始至终都&ldo;局外&rdo;极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隐秘的一个愿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风屙沫,死也死在一处,别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靠他在神山当狗当鬼当傀儡得来的有限钱粮裹腹,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得不成人样。
心念一转,魔障亦转。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领了回去。回到来凤山脚下的一个小寨子里。年成不好,远远近近的寨子都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都想法子出外挣命去了。回到家,见弟妹饿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样细瘦的小手小脚,肚子却胀得滚圆,一泡水在里边游走,清透的水抵挡不住如此饥馑,他们每隔一会儿就得爬起来灌一通水。饥火在幻境中一样真实不虚,阿思本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肚子里灌满了水,胃口依旧大开着,没着没落。一通通浇灌灌出一个硕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种悬危让人胆战心惊,痛苦也丝毫不作伪。太痛了,阿思本在无意识中碰翻了手边的一个水瓶。
昆仑恰在此时终结第一个幻境,听到响动睁开眼,正看见阿思本跌在地上,挺着一个&ldo;晶莹剔透&rdo;的肚子。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将眼眶撑至极限,用眼神向昆仑乞一个好死。
昆仑没有犹豫,瞬间出手拧断他脖子。如果赖活成了一种零切碎剐的痛苦,那还不如好死。
七日之后,昆仑抱着微微发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层幻境。
想也知道,后续一番结伙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争昆仑杀阿思本这桩&ldo;公案&rdo;到底该如何定论。基本划为两派,一派说依古法该杀,一派说历了第八层幻境的,出来就是巫仙,谁敢朝巫仙动刀子?!
白泽饶有兴味地听两派满嘴牛皮地拉锯,听累了便懒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话过去:&ldo;你、你、还有你们,谁历过八层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来一位巫神,随时有惹来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险,你们视而不见,只逐蝇头小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浅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东西!!&rdo;
巫神出世事关神山气数,再是不甘、再是跳墙也该明白有些东西是天数,违逆不得,否则便是自讨没趣。白泽这番话是棒喝,意在告诉争的斗的都别过了头。打那以后果然消停了一阵。昆仑于是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清净的日子里他常常做梦,梦里常有满山红似火的野枫,常有汪着一圈黄晕的肥月亮,还有他养了七年的一团小肉。八年岁月风尘倏忽而过,恍如隔世,那团小肉的面目早已模糊,所有留存仅仅是一种软和暖的触感。梦断断续续,软和暖也时断时续,接续不起的前尘往事种下&ldo;因&rdo;,在他历第九重幻境时结出了&ldo;果&rdo;。
第10章魔障
昆仑在第九重幻境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然是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然是书和酒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他在等,等那团小肉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憋一股小坏,一头撞向他。等得久了,有些沉不住气,便向林子深处去寻。遍寻不着时,有人逆光而来,笑着喊他:&ldo;昆仑!&rdo;
昔时一团小肉长开了,眉眼俊气,秀在根骨,风韵天成。身量也抻开了,纤长结实,糅合了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沉稳‐‐还未熟透的一枚果,酸后回甘,滋味绵长。
他在他十几步开外站下,不肯过来,只是笑,笑起来两个小小笑涡。昆仑也笑,长者的纵容无奈包含其中。他既不肯过来,那他过去也未尝不可。走近了,近得都能看见他垂下的眼帘上沾一瓣小小落花了。落花白净,落在他镀了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上,无端诱人。
相顾无言。
那是千流归海后的宁静。
良久。
他突然一跃而起,朝昆仑一股脑撞来。
昆仑闭上眼,敞开怀抱接牢他。抱在怀里才能体味出那细微的变化:个头不算矮,但还有往上长的余地,头顶刚刚碰到他肩窝,恰好能全部纳入怀里,紧紧锁住密密封牢,替他抵挡尘世万万般。手底下的肌肤从孩童的柔软过渡到了少年的柔韧,温暖扩大了,昆仑甚至在这温暖中感到一丝煎熬。煎熬渐渐化为灼热,梦中的昆仑热得受不住,一双手攀到了少年柔韧结实的腰上。腰还细,那样一捻,用力些就会断成两截的。这样可怜可爱。爱怜到极处,便将唇凑上去,顺着腰线游走,细细丈量,流连忘返……
妄念纷至沓来,没顶之前,昆仑明了‐‐心魔已成,在劫难逃。
一线清明系不住无所不至的心魔,幻象变化多端,如巨橼,狠狠撕开他因情动而龟裂的心防。失了守的五色六根通路大开,往哪都能下刀子。昆仑退守心脉,企图用心念反压妄念,两念相抵,逼断一根心脉,血涌至唇角,从那儿滂沱四溢。
不论如何,只有那团小肉是不能动的!
七年光阴,两千来个日夜,汤汤水水、粥粥饭饭、牵牵挂挂,亲力亲为,情冷情热,养得那么好,不该是这样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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