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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髩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钟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着桌儿且兜鞋,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钟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喝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
平安儿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在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的孩子,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窝儿里抱大。糊了三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持。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先进到后边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过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复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迳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进房里来,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钟酒儿。”教迎春:“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得就理。正是:
情知语是针和丝,就地引起是非来。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诗曰:
娟娟游冶童,结束类妖姬。扬歌倚筝瑟,艳舞逞媚姿。
贵人一蛊惑,飞骑争相追。婉娈邀恩宠,百态随所施。
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先退厅与夏提刑说:“车淡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交将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学生那边,不好对长官说。既是这等,如今提出来,戒饬他一番,放了罢。”西门庆道:“长官见得有理。”即升厅,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就道:“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本当都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这里处断公事不题。
且说应伯爵拿着五两银子,寻书童儿问他讨话,悄悄递与他银子。书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儿在门首拿眼儿睃着他。书童于是如此这般:“昨日我替爹说了,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伯爵道:“他四个父兄再三说,恐怕又责罚他。”书童道:“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管情儿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们话去了。到早饭时分,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着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去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
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书童儿在书房内,叫来安儿扫地,向食盒内,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吃。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叫:“书童哥,我有句话儿告你说。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舌,说哥的过犯。”书童问道:“他说我甚么来?”来安儿道:“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大胆买了酒肉,送在六娘房里,吃了半日出来。又在前边铺子里吃,不与他吃。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这书童听了,暗记在心,也不题起。到次日,西门庆早晨约会了,不往衙门里去,都往门外永福寺,置酒与须坐营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来家,下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说毕,进到厅上,书童儿接了衣裳。西门庆因问:“今日没人来?”书童道:“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鲜鱼。小的拿回帖打发去了,与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有吴大舅送了六个帖儿,明日请娘们吃三日。”原来吴大舅子吴舜臣,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西门庆送了茶去,他那里来请。
西门庆到后边,月娘拿了帖儿与他瞧,西门庆说道:“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童连忙拿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西门庆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良久,西门庆努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玉茎。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
且说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三不知走去报与金莲。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便道:“姐来做什么?爹在书房里。”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西门庆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连忙推开小厮,走在床上睡着。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春梅推门进来,见了西门庆,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便道:“小油嘴儿,他请我说什么话?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儿就去!”那春梅那里容他,说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来!”西门庆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知道干的甚么茧儿,恰是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潘金莲道:“他进来我这屋里,只怕有锅镬吃了他是的。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金莲道:“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刚、两个[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见?明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个帖子儿来,不长不短的,也寻件甚么子与我做拜钱。你不与,莫不教我和野汉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钱银子,别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没有,我就不去了!”西门庆道:“前边厨柜内拿一匹红纱来,与你做拜钱罢。”金莲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嚣纱片子,拿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西门庆道:“你休乱,等我往那边楼上,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如今往东京送贺礼,也要几匹尺头,一答儿寻下来罢。”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两匹玄色织金麒麟补子尺头、两个南京色缎、一匹大红斗牛紵丝、一匹翠蓝云缎。因对李瓶儿说:“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如无,拿帖缎子铺讨去罢。”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敬济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题。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白赉光走来问道:“大官人在家么?”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赉光不信,迳入里面厅上,见槅子关着,说道:“果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去了,还没来。”白赉光道:“既是送行,这咱晚也该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白赉光道:“没什么活,只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怕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赉光不依,把槅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赉光在厅上坐着。迎春儿丢下缎子,往后走不迭。白赉光道:“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须索让坐。睃见白赉光头戴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趿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蝇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凳袜子。坐下,也不叫茶,见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赉光举手道:“一向欠情,没来望的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门中有事。”白赉光道:“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么?”西门庆道:“日日去两次,每日坐厅问事。到朔望日子,还要拜牌,画公座,大发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闲暇。今日门外去,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众人和他送行,只刚到家。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路远去不成。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选上大堂,升指挥使佥书管事。两三层都要贺礼。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说了半日语,来安儿才拿上茶来。白贲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白贲光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
良久,夏提刑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贲光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打撒手儿。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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