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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一块宽阔的石头岩脊上,贝塔站在那,手拿着束火把。我看着他把火把递给挑选出来的少数几个人,心里纳闷,是不是毕库拉仅仅把火留作仪式之用呢。然后,贝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们沿着刻进石头中的狭窄阶梯,往下走去。
一开始我蹑手蹑脚地往前进,内心充满恐惧,想紧紧抓住光滑的岩石,搜寻着任何可以让我安心的根茎或石头的突出物。我们右侧的陡坡是如此的峻峭,一望无底,那近乎荒诞。沿着古老的阶梯往下爬,和紧抓上面悬崖的那些藤蔓比起来,更是糟了去了。在这,在这狭窄、古老光滑的石板上,我每挪一步步子,就要往脚下望一望。失足而落,起初看来,似乎很有可能,然后,似乎是躲也躲不了的。
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停下来往回爬,至少回到大教堂这一安全之地,但是三廿又十的大多数人正站在我身后的狭窄阶梯上,看样子他们是完全不可能靠边站,让我过去的。除此之外,比起恐惧来,我内心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东西,那就是恼人的好奇心:阶梯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在那停了许久,朝上面三百米高的大裂痕的唇缘看去,云彩已经消失了,群星显露出来,流星尾迹的每夜芭蕾在黑色夜空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明亮。然后我低下头,开始低声吟念《玫瑰经》①,跟着火把,跟着毕库拉进入危险的深渊。
我曾无法相信阶梯会带我们所有人一路来到大裂痕的底部,但是它真的做到了。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我曾经想到,我们会一路下降,来到河面旁,当时我估计,我们会在第二天中午才能到达,但是我又错了。
日出前不久我们便抵达了大裂痕的底部。两侧,悬崖之壁直插九天云宵,中间是一条天空隙缝,群星仍然在其中闪耀。我一步一步朝下蹒跚而来,精疲力竭,慢慢明白已经没有阶梯了,我向上凝视,蠢头蠢脑地想着,群星在白天是否依然可见。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我曾经爬到一个井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但是当时在井里的确可以看得见星星。
“到了,”贝塔说。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声音被河水的咆哮声盖过,几乎听不见。三廿又十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我猛然跪下,倒在一侧。我绝不可能重新沿着我们刚才下来的阶梯往上爬了。一天内不行。一星期内也不行。也许永远不行。我闭上双眼,想要睡去,但是我紧张的内心被不断撩拨着。越过深谷的地面,我向外望去。河流比我预期的要宽,至少有七十米,流水声盖过了其他细微之声;我感到自己正被一头庞大猛兽的咆哮折磨至死。
我坐起身,望着对面悬崖壁上的一小片黑暗。那是一片阴影,但是比所有的阴影都要黑,比缀在悬崖壁的一块块参差不齐、斑驳的拱壁、罅隙、圆柱,这阴影更为匀称。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暗,每一条边至少有三十米。那是悬崖壁上的一扇门,或者是洞。我挣扎着站起身,沿着我们下来的这块峭壁,向下游望去;对,它在那。那是另一个入口,贝塔和其他人现在正在向它走去。在星光照耀之下,入口朦胧可见。
我发现了海伯利安的迷宫的一个入口。
“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曾经有人在登陆飞船上问过我。对,是那个名叫霍伊特的年轻牧师。我说我当然知道,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感兴趣的是毕库拉,而不是迷宫,也不是它们的创造者,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自我造成的放逐的痛苦。
有九个世界拥有迷宫。一百七十六个环网世界中的九个,另外二百多个殖民星球、保护星球中的九个。自大流亡以来,八千多个已勘探到的世界,不管如何草率地勘探,中的九个。
现在有一些行星考古历史学家,投身于迷宫的研究中。但其中不包括我。我总是认为这些迷宫是无益的主题,模糊,虚幻。现在,我正和三廿又十一起走向一个迷宫,湛江在咆哮,在震动,在威胁,要用它的浪花把我们的火把弄熄。
迷宫,是在七十五万多标准年前,被挖掘……开挖隧道……创造出来的。细节必然一模一样,它们的起源也必然得不到解答。
迷宫星球都是类地行星,索美尺度①至少达到7.9,它们总是绕着一颗G型恒星②旋转,但也总是限制在地质结构死寂的世界上,比起旧地,这些星球更像火星。隧道本身建得极深,一般最少也有一万米,但常深达三万米,它们就像行星地壳下的地下墓冢。在离佩森星系不远的自由星上,遥控装置在迷宫内勘探了八十多万公里。每个世界上的隧道都是边长三十米的正方形,这种雕刻技术,霸主仍然无法企及。我曾经在一本考古日志上读到,肯普霍策和魏因斯坦两人假设过一种“熔化隧道”的办法,可以解释为何隧道的墙壁极其光滑,为何墙内毫无突出物。但是他们的理论没有解释,建造者和他们的机器哪里,为什么他们要把几个世纪的时间投入到这显然毫无目的可言的工程任务中。每个迷宫世界,包括海伯利安,都被探测过,也被研究过。但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东西。没有开挖机械的迹象,没有矿工生锈的头盔,哪怕一小片碎塑料或者腐烂的粘性包装纸也没有。研究人员甚至连入口和出口的隧道都没有鉴别出来。如果有重金属或者珍贵矿石的痕迹,那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种极端努力的目的,可是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没有迷宫建造者的传说或者人工制品残存下来。这些年来,这神秘之事略微激起过我的兴趣,但是从来没有让我牵肠挂肚过。直到现在。
我们进入了隧道口。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由于腐蚀与引力的作用,这个完美的隧道被改变成一个崎岖不平的洞窟,这些崎岖不平一直深入到悬崖壁内的一百米。然后,就在隧道底部变光滑时,贝塔停下了脚步,熄灭了火把。其他毕库拉也照着做了。
很黑。隧道改变了方向,足以阻滞任何可能进入的星光。我以前也去过山洞。在火把熄灭后,我不指望自己的眼睛能够适应这近乎完全的漆黑。但是他们能。
三十秒内,我开始感觉到有一点玫瑰色的光亮,起初极其微弱,慢慢变得鲜艳,直到这个洞窟变得比刚才的峡谷还要亮,比在三轮月亮齐照下的佩森还要亮。这些光发自一百个发光源,一千个发光源。我刚刚搞明白这些发光源的本质,毕库拉便虔诚地跪在了地上,
洞窟的墙壁和天顶上,镶饰着许许多多的十字架,它们小到几毫米,大到几乎一米长。每一个都发出浓重的粉红之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是看不见它们的,但是现在,这些发光的十字架将整个隧道注满了光线。我走到最近那块墙的一个镶嵌物旁。它大约有三十厘米宽,随着轻柔的有机循环律动着。这不是在石头中刻出来的,也不是由墙生成的;它无疑是有机的,无疑是活物,就像软软的珊瑚虫。摸上去暖暖的。
这时,传来轻微的柔细之声,不,那不是声音,也许,只是冷空气的扰动。我转过身去,及时地看见了某个东西进入了洞穴。
毕库拉仍然低头跪着,埋着眼睛。而我,则继续站在那里。眼睛一直凝视着这个东西,它正在跪地的毕库拉中穿行。
它隐约长得像个人形,但决不是人。身高至少有三米。即使静立不动时,这东西银色的外表也似乎在移动,在流淌,就仿佛是悬浮在半空中的水银。固定在隧道墙壁的十字架发出微红的光,照在这东西刺眼的表面上,反射回来;这东西的前额、四只手腕、古怪连接的关节、膝盖、披甲的后背、胸部,这些地方凸出弯曲的金属刀刃,光线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东西穿行在跪地的毕库拉中,当它张开四条长臂时,手掌张开伸向空中,手指却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仿佛那是铬制解剖刀似的。可笑的是,面对如此场景,我想到的却是教皇陛下在佩森向信徒们赐福的场景。
我深信,我正注视着传说中的伯劳鸟。
就在那时,我肯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响声,因为那巨大的红色眼睛转了过来,凝视着我,我发现自己被那多面镜中舞动的光线催眠了:那光线绝非仅仅反射而来,有一束刺眼的血红光芒,似乎在这生物那长满芒刺的颅骨下燃烧;在上帝为我们安置眼睛的地方镶了两颗骇人的宝石,似乎正随着光亮熊熊翻腾。
然后它动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没有动,仅仅是在那消失,又在这重新出现,离我不足一米远,向我靠了过来,那古怪连接的胳膊将我环绕了起来,这是个身体刀刃和液体银钢组成的篱笆。我猛烈喘息,但是无法吸上一口气,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表情扭曲,那影子正在这东西的金属外壳和燃烧之眼中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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