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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保凑够了钱,勉强把药店重又支起来,没了四喜,他就是孤单一人了。他不会记账算账,于是又雇了个牙都没长齐的小童来。他白天守在寂寞的百子柜前,就忙前忙后地跟不说话的草药待在一起,跟恹恹的病人待在一起,好像日子还能熬过去,好像中药一样,熬一熬煮一煮,又是一番滋味。
只是晚上想到四喜,德保还是哭得厉害。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爬起来,听着外面静悄悄的,一如他在宫里头的时候,别人都睡了,他醒着琢磨怎么少挨打,也是静悄悄的,连小太监们的鼾声都不许听见,夜贪婪地吸了一切的声响,或大或小。
他一直等她回来,她就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德保拆了枕头取出这些天赚的钱,数一数够了,第二天下了药店的事,就跑去八大胡同买四喜的卖身契,一并将妈妈扣留的四喜的一些旧衣和钗环赎回来,都烧给她,也算物归原主。妈妈很不待见曾经做了太监的人,听说他们阴鸷,是锯了嘴的葫芦,没了茶口的茶壶,憋着十几二十年不曾释放,玩女人往死里玩。但她也不曾想过自己也是玩女人卖女人的女人。德保嘴里没机灵话儿,就只能说些祈求之语,说到四喜跳桥,眼泪又盈上来,妈妈这才脸上松动些,皱眉道,折价叫你赎了去吧,扣着个死人我也嫌晦气。
德保千恩万谢地拿着东西去了,才要打起花帘,见楼上滚下一个酒鬼,“哐当”一声巨响,大家都吓得四散惊叫,还以为是宪兵冲进来了。德保本不想多事的,但听到那人嘴里哼着四喜的名字,就不禁转过头去瞧,是云停。“呀!头破了!”四五个妓女要上去搀他,他却只叫四喜,后面嘟嘟囔囔的,还说了别的什么,把所有上来扶他的都推开,自己晃晃悠悠出了帘门。
德保跟了他一段,见他到底没支撑住,跌到胡同巷里的脏水里去了。他本是恨他负了四喜的心,不想再与他见面的,但又惦记着主仆关系,仍觉得他是奴才,没法恨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他想,四喜姐走了,云停肯定比他还苦,估计这会子还后悔当初怎么不带她走呢。他咬咬牙,上前扶住烂醉如泥的云停,云停很横,把他使劲儿推开,大声喊:
“你是谁!滚你妈的!四喜呢!把四喜找来!我要问她为什么骗我!”
“王爷,我是德保呀。”德保着急地,额上是细密的汗。
云停愣怔几秒,旋即开怀笑了,就一个不稳晃到德保怀里去了。
“四喜、你为什么骗我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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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停在万岁怀里撒娇,跟她要人,万岁说你要谁?广白你带不走的,我用顺了手的,其他人随你挑。云停的眼睛一亮一弯,道,要德保,老祖宗就赏了我吧!万岁脸上立刻阴云密布,嗔怒道,你是想要干什么?一个笨笨的太监你也要抢哀家的?去内务府随便挑去!云停不满,说,万岁怎么这样小气,一个笨笨的太监怎么就不能给了我嘛?老祖宗再挑精明的去啊!万岁便拔了根簪扔到云停头上,怒斥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胡羼瞎玩就罢了,鬼迷心窍,对一个阉人动什么心?也不嫌恶心!”云停得了骂,就不吱声了,良久小声抱怨:“老祖宗错怪,侄孙不过是想找个逗趣的小厮罢了,我跟他有什么可胡羼瞎玩的。”
万岁凝视着云停,云停也不惧,他是最不惧她的,仗着自己得万岁的宠爱,比珍妃在皇上那儿得的还多。他是她亲侄孙,她最喜欢最宠溺的——以至于都要宠溺坏了的小爱孙,他有什么好怕的。
“滚出去,别让哀家看见你!”
万岁知道他看上伺候她的阉人了,一个端茶送水换果子的小太监。每每他跑到她这儿来,不是问她凤体是不是安康,而是用那种赤裸裸的露骨的眼神盯着他看,那个长得清秀如露的小太监。他胆敢在她面前这样像畜生一样眼神发情,叫她恼羞成怒。
“一点儿没个王孙的样子!”
云停知道万岁是真动气,喜欢一个太监是不耻的,无论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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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停被赶出储秀宫的时候天上落雨,万岁又差四喜给他送了把伞过来,没得到想要的答复,云停心下烦躁不安。思忖他有那么僭越出格么?不过是看了他几眼,怎么就叫那个老女人这么赶尽杀绝呢,真是怪事。细细想来倒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看别人都知如何谄媚,他却笨笨地像是心智都未开化一般,只顾埋头做事,其余一概不理,连他一个王爷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的时候他也只当他口渴,给他沏壶多余的茶。万岁身边、他自己身边,多得是花枝招展的美人、精明的算计者,不是为自己的前途,就是为眼下的苟且,涎皮赖脸,一个个蹭上脸去,德保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懵懂,抬头是双无辜的眼,低眉是羞涩的铃兰,眼角藏拙,虽是长不开的花儿,却也因此显得特别可爱。
那日在宁寿宫一见,他虽是故作不耐烦,其实暗结珠胎,复又观察他,故意亲近,一来二去,德保还跟个木头一样,他倒是如丁香结怨般恨起了他的痴傻。
一个老是低着头的小太监,怎么可能知道居高临下的王爷是如何拿眼睛看他的,怎会知道他对他有情。
雨下得大,云停刚要迈出储秀宫的宫门,却见被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的芭蕉叶下蹲着一个小太监,他猜是他,走过去一瞧果然!德保不顾雨打芭蕉,只顾学写字,拿树杈子在泥泞的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没注意到王爷来。云停站在他身边,歪头看了一会儿,见写个“宛”字,立刻知道德保是心系张宛童的,他便冷嘲热讽道:
“你是龄官?那谁是你的贾蔷?”
德保的秘密被发现,他慌得像个兔子般扔了树杈子给他在雨中请安,云停心里泛醋,他拿脚将那树杈子踢到一边,咽下火气,强拽着德保去陪他吃酒玩乐。
德保局促着,跟其他玩惯了的人格格不入。云停像是报复,故意叫他晾在一边,看他跟其他宫女亲亲热热,试图激起德保的欲望,多么幼稚的孩子气。却又到底没忍住,非要问他要什么,金啊玉啊的他没法收,那就问爱吃什么。结果没等德保红了脸,就来个小太监叫走了他,云停恨不得把那小太监提到井里头淹死,他从雨花阁的楼上向下看,望见德保跟张宛童憨笑,于是发狠想,一个傻子,还是个阉人,值得他耍什么脾气呢!
云停失落了,他藏几副上好的花牌,想给德保,又恨他不玩牌;万岁赏了他东西,他替他留着,却也不敢当面儿给他,怕万岁怪罪到德保身上。如此周折,终于什么都没做,更不能叫人知道他一个王爷喜欢一个没把儿的太监了。四喜看见他有什么好的,就急着要挑了去,他嫌麻烦,就都叫她拿走了,于是外人都以为是他要了四喜。
云停远赴日本前绞尽脑汁,最后踹了两只御膳房的绿豆沙水晶糕在怀里,想着最后见一次,也能留个念想。刚出笼的糕,烫得他胸口焦麻,是幸福的伤口,只是有人来偷偷传话,说四喜姑姑给王爷要送封信,哪里哪里见。云停就只得先去了,没成想来的人竟是德保,相互打着哑谜,临上船前才知道是彼此不会见的关系了。
在京都浑浑噩噩地浪费着对他来说不算宝贵的时日,直到国内相继传来皇上和太后的死音,及新帝退位、大清覆灭的讯息。云停这才如梦初醒,肄业回国,目力所及皆是满目疮痍。母家知道在京不安宁,早逃到苏州去了。他母亲给他写信,他没回,放火盆里烧干净了,他凭什么要走,让那些洋鬼作威作福。任性之下终是心力交猝,他本就是自甘堕落之人,在宫里待着的时候如此,如今更甚。便与多少旧日结实的膏粱子弟吃喝嫖赌,穿梭于灯红酒绿之中,赌钱赌得一败涂地,喝酒喝得肠烧肚挠,心里空荡荡的再无希望,只剩个不知所终的皮囊苟活……
在朱家胡同见了四喜,他惊觉她怎的都出来卖身了,便又想到德保。在她陪少爷们玩乐的时候,银元往妈妈手里一塞,愣是把人叫出来到他这里问话。先问,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四喜咬唇不语。云停又问,德保呢?他去哪里了?四喜的眼泪奔涌,大声说死了,被日本人打死了。云停大惊,客人在叫她了,她就拨开他径直走了。一个负心汉,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停没想到,四喜说德保死了不是真的,他又一瘸一拐地找她到窑子里来了。
“你今晚还伺候得了我么?刚刚不是接了好几个难活儿么?”
他故意缠着四喜不叫她走,就是要看德保的反应,要是他从来不
看他一眼,那就利用他的女人,逼着他看向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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