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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ldo;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rdo;顾太太笑道:&ldo;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
曼桢道:&ldo;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也不过意。&rdo;
阿宝也道:&ldo;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rdo;顾太太道:&ldo;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rdo;阿宝道:&ldo;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
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ldo;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ldo;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rdo;顾太太说:&ldo;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渥。&rdo;那是慕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曼桢说:&ldo;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rdo;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ldo;吃谁的喜酒?&rdo;曼桢道:&ldo;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rdo;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ldo;曼桢不耐烦地说:&rdo;好好。&ldo;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ldo;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rdo;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ldo;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rdo;曼桢也说:&ldo;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rdo;阿宝轻声笑道:&ldo;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rdo;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要?&ldo;曼桢道:&rdo;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ldo;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ldo;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rdo;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ldo;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rdo;鸿才道:&ldo;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rdo;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ldo;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rdo;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ldo;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rdo;曼璐道:&ldo;依你说怎么办?&rdo;鸿才道:&ldo;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rdo;曼璐道:&ldo;那倒不是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rdo;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地道:&ldo;这事情可闹大了。&rdo;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ldo;那可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rdo;鸿才道:&ldo;所以我着急呀。&rdo;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ldo;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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